上接《禅宗人物志:马祖道一(三)勘验百丈》
上回曾言,历经“野鸭子飞过去了”这一事件之后,百丈怀海获马祖道一之印可,马祖评曰:“汝深明昨日事。”然则,此并非意味着修行之事就此“大功告成”矣。
外境的跌宕起伏、迁流变化,皆由那个觉知主体生发、促动。唯有时刻省察那个主体,方可在应对纷繁迷情之际自如转换、进退裕如,进而不会深陷于千姿百态的外境之中而迷失自我。
参禅,不仅仅在于觉知那个无时无刻不在的本体,还要与之相拥。
仅仅能够察觉到当下所呈现的皆为自心之演绎,仅是“觉悟”罢了;唯有能够无时无刻不与当下所呈现的相融合,无时无刻皆能维系这种觉知,方可获大自在,方为“随心所欲而不逾矩”。
“禅”的境界实无境界,只是无时无刻不在觉知之中、与自身相伴。换言之,实无所谓修行之事,亦无何事不是修行,行住坐卧皆是修行,言“修行”二字实则本属赘余。
马祖对于百丈怀海的勘验定然不会有尽头之时,恰似生命的旅程,绵延无尽期。
话说那日,百丈怀海再度前往向马祖问法。马祖将禅床边的拂子竖起示于怀海,怀海瞧了瞧那竖起的拂子问道:“除却这个,尚有别者否?”
怀海的言外之意是:“吾不缺此,尚有其余否?”
马祖未回应怀海之问,复又悄然将拂子放回原处反问道:“汝日后开山立派作师父时,弟子向汝问法,汝又当如何向他人言说呢?”
怀海知晓此乃师父在勘验自身,遂走上前去将拂子拿过竖起呈予马祖观瞧。马祖望了一眼,亦问出相同之问题:“除却这个,尚有别者否?”
怀海亦未作答,仿如师父方才那般悄然将拂子放回原处。恰于此时,马祖骤然对着怀海猛喝一声。在此一喝之下,怀海双耳瞬时失聪,竟至三日之后耳朵方得以恢复听力。
怀海与马祖做出相同的动作究竟意味着什么?缘何马祖要大喝怀海?怀海又为何会耳聋三日?于这件事中,令人玩味之处甚多。
要解开诸多疑团,先从“拂子”说起。
拂子,又称尘拂、拂子、拂尘,是一种于手柄前端附上兽毛或丝状麻布、布条的工具或器物,相传拂尘最初就是用于驱赶蚊虫的。
往昔,追随佛陀的僧团在坐禅之时,屡屡遭受蚊虫叮咬,瘙痒之苦难以忍受。鉴于戒律的约束,僧人们不可杀生,对于蚊虫唯有驱赶。于是,佛陀便应允比丘们手持拂子驱赶蚊虫。
伴随着佛教的传入,拂子亦被携入中国。而且自唐代以降,禅门盛行持有拂子,当住持上堂之际,持之向大众阐释教法,此乃谓之“秉拂”。拂子遂成为一种权威的象征,时常被用以指代难以言喻的佛性。
怀海向马祖求法,马祖竖起拂子示之,其言外之意为:时刻觉知自身那个无所不能“生”的本体,除此之外,再无什么佛法!
时时刻刻保持觉知就是“佛”。
怀海历经前两次的体悟,对于觉知已然有了颇为深刻的领会。于此际此境,自身能够思考、能够问询、能够言说、能够行动,无一不是佛性在萌动、推进,他对此的体悟无疑是深邃的。
故而他觉得自身在这方面已无所缺。然而他心中仍有困惑:倘若除去觉察佛性这一人人与生俱来之物,那修行的意义究竟何在,本来就不缺啊?他不确信是否还存在其他的深奥之处?
因而,他向马祖询问:“除了这般,可还有别的什么?修行的意义何在?”
“悟”乃自身之事,外人难以介入,因而马祖无需再为怀海挂怀。但要成为开山说法之师,便不再是个人的问题了,不但要“悟”,更要有协助他人“悟”的手段与能耐。
恰于此时,马祖“大喝”一声,怀海在这犹如雷霆的大喝之下,步入了更为深邃的悟证之境。这一回,佛性、本体于他心中亦空无一物了。
不是“失聪”三日吗?那震耳欲聋的声响,令他从另一角度再度审慎地观照“佛性”,体悟“空”的一面。
倘若言及前两次,怀海觉知佛性之存在,此乃一个“入处”;现今又获一个“出处”,佛性亦不过是假立名目的权宜之说。这便是自己所询的“除了这般,还有的那个什么。”
实则,所谓的失聪三日,除却他自身,又有谁能知晓其究竟是真抑或假呢!
或许怀海压根就未曾耳聋呢?只是沉浸于悟境之中以便好好回味亦未可知!是以“失聪”来表明怀海体悟佛性的“空”性。
但不管怎样,在马祖大喝的前后,怀海的证悟已然不同。至于究竟如何不同,便要着眼于“把拂子放回原处”这个动作之上。
在马祖大喝之前,马祖的动作与怀海的动作皆相同,然而两人的行为内涵却不一样。倘若果真相同,怀海便不会于马祖大喝之下有“失聪”的表现了。
对于“把拂子放回原处”这个动作,存有两种解读方式:
第一种,马祖将拂子放回原处,实则是在肯定地答复怀海:你的悟证无误,觉知佛性的时时显现,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佛法、意旨,唯有与佛性同在方能得自在,此乃大智慧。
第二种,马祖以放回拂子这一行为来否定怀海当下的证悟:除却觉知佛性的当下妙用之外,尚存有另外的一点,那便是:用完之后切不可忘记放回原处!
此即为后来沩山灵佑与仰山慧寂师徒所言的“即此用,离此用”!
“大用”,乃是怀海已然悟得的那个“入处”,觉知那如如不动的佛性;“大机”,则是怀海此前尚未悟得的那个“出处”,需知晓佛性亦为方便之论,正当使用之时便要脱离,用完之后切记放回原处哟!
“原处”究竟在何方?恰在当下此时此处!切莫认为佛性是超脱于当下而孤立存在的,本体与功用原本就是一体的。
一旦脱离佛性,人便难以与外境产生交互,进而无法“用”。人若缺失与外境互动的主动性,就无法驱动“六根”攀附“六尘”从而生起“六识”。
倘若脱离当下,亦无法“显”。虽说当下的“六识”并非真相,仅仅是外境于人心意识里的投影、有限的认知,然而它们之中哪一个不是因佛性的存在才得以存续呢?恰是这些所谓的“虚幻”,昭显了佛性的存在。
老子于《道德经》中曾道:“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此句堪称对“体用不二”的至佳诠释。“有无”均是因为对方的存在而才有了意义。
“即此用,离此用”实则亦可言:体用浑然一体,切勿执着于“有”,亦勿执着于“空”,此乃马祖的“大机大用”。
为何马祖要大喝一声呢?他实难知晓怀海方才与自己如出一辙的动作,究竟是悟得了“即用即离”,还是仅仅知晓有个“入处”啊!
故而,马祖这一声大喝是“有枣没枣先打一杆子”罢了,“有枣”定然会掉落下来。这不,马祖大喝之下怀海不就“失聪”了么?倘若他已然证得“出处”,再大的声响皆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断不会失聪的。
这恰似“对牛弹琴”,不论弹奏何等美妙的乐曲,牛依旧会充耳不闻,悠然于彼处吃草。而拍手称好的,皆为能够听懂之人。
怀海的耳朵都失聪了,想必是肯定“听进去”了吧!
于《金刚经》之中存有这般的记载:
“如来常说:汝等比丘,知我说法,如筏喻者,法尚应舍,何况非法”
佛法仿若用以渡河的竹筏,过河之后便应舍弃。倘若不舍,莫非到了对岸之后仍要将竹筏背负于身?那岂不成了累赘了吗?
倘若时时与佛性紧密相拥,怕是也会颇为疲累的哟!
故而,“即用即离”。虽说人的一切皆离不开佛性之作用,然而切不可沉迷其中,于使用之际就要跃出,方可进退裕如。
诚然,马祖的“大喝”并非随便何人皆能学得。他身为师父,能够对子弟的状态精准把控,此乃禅机妙用之根本所在。这是师父与弟子的完美契合,仅可适用于此时此处此人此景。
倘若乃是毫无契机的肆意“大喝”,不但会搅扰禅堂的清静,更会沦为“画虎成狗”的笑柄,弟子又怎能获“大机大用”呢?
这亦是在教诲百丈怀海:你日后住山弘法,亦要留意随缘施教,适宜何种手段便采用何种手段。倘若弟子执着于“有”,你便让其悟“空”。要是弟子执着“空”,你则处处言“有”。
马祖的回答依旧在切题:除此之外,尚有一点,那便是教导弟子的方式与方法需得宜。
马祖不但指引怀海参悟佛法,同时亦为其日后为人师树立典范,着实是太过婆心了。当然,怀海其后亦未辜负马祖的一番良苦用心,成为中国禅宗史上举重若轻的人物。“沩仰宗”与“临济宗”皆源自于他的法嗣。
古代禅师们日常生活中的诸般言行被予以记录,称作“公案”。于每一则公案之中皆彰显出各类“禅机”,一旦错失,便机不可再得。“机”乃是当下之情景、时机,换言之,唯有在此情此景之下方有“机”存焉。
后来之人对公案的任何解读已然“错失时机”,但这并不意味着解读公案毫无意义。其意义便存于马祖与怀海的“大机大用”当中。
对公案的解读虽已无“机”,然仍有“用”存焉。“机”唯有事中之人可知,“用”则是当下之人所会。
恰如:“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前事”终究无法回溯,但总归要于“后事”里发挥些许作用。此乃古人留下众多禅门公案的意义之所在。“前事”难道真就这般连一点水花也不曾溅起便消散无踪?
倘若执着于“不可说”“不能解”,着实辜负了老和尚的一番良苦用心。解读虽无法还原彼时之情境,但只要进行解读,必然能够有所收获。即便并非真相,也莫要执着于获取真相,况且又何来真相一说?
此乃“大机大用”也!仅知“大机”乃是执着于空,仅知“大用”乃是执着于有。知晓“大机”不可得,而同时亦知晓“大用”必然存在,然而无论是“大机”还是“大用”都是自心体悟罢了,无有分别,也无标准答案在。
但有一点毋庸置疑,古时遗留下来的文字,皆为珍宝。特别是在当今“以心传心”的师徒之缘极度稀缺之际,这些文字就显得格外重要,应当倍加珍惜才是。切不可再错会“不立文字”的原本意旨了。
禅宗人物志:马祖道一(四)大机大用
未完待续......
禅门公案。都是给凡夫看的。文字游戏。真修的根本不看。真修的就是想办法持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