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情有义有人生:《论语・微子篇》(6)
沐浴墨香张一
2024-07-31 21:28:57
长沮、桀溺耦而耕,孔子过之,使子路问津焉。长沮曰:“夫执舆者为谁?”子路曰:“为孔丘。”曰:“是鲁孔丘与?”曰:“是也。”曰:“是知津矣。”问于桀溺,桀溺曰:“子为谁?”曰:“为仲由。”曰:“是鲁孔丘之徒与?”对曰:“然。”曰:“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谁以易之?且而与其从辟人之士也,岂若从辟世之士哉!”櫌而不辍。子路行以告,夫子怃然曰:“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
长沮、桀溺两个人合力耕田,夫子(一行)从这里路过,让子路去打听渡口在哪里。长沮问子路说:“驾车的那个人是谁?”子路说:“是孔丘。”长沮说:“是鲁国的孔丘吗?”子路说:“是的。”长沮说:“他知道渡口在哪儿啊。”(子路)又去问桀溺。桀溺说:“你是谁啊?”子路说:“是仲由。”桀溺说:“是鲁国孔丘的弟子吗?”子路回答说:“是的。”桀溺说:“天下(礼崩乐坏之势,)就像滔滔的洪水泛滥一样,谁能改变得了呢?你与其跟着孔丘那种逃避‘邦无道’的人,还不如跟着我们这些避开‘天下无道’的人呢?”说完,不停地耕作。子路回来(把这些话)告诉夫子。夫子怅然若失说:“人,是不能与鸟兽同群的呀!我不跟天下的人在一起,又跟谁在一起呢?如果天下有道,我孔丘是不会参与改易现实活动的。”
成语指点迷津、无人为津和著名的典故“子路问津”都出自本章句《论语》。
本章句《论语》可以分为三段,第一段讲的是长沮嘲笑孔子;第二,桀溺劝说仲由;第三段是重点——孔子论“津”。
我们来看“长沮、桀溺耦而耕,孔子过之,使子路问津焉”这句话。
长沮、桀溺是在河滩湿地大田里劳作的两个人。《论语》编纂者根据这一特征临时给他们起的代称。“长沮”是站在河滩湿地上的高个子;“桀溺”是在河滩湿地上长得魁梧的人。而他们的真实姓名和身份,由于历史久远的缘故,现在已经无法考证了。
“耦”的本义是二人并肩,共同施力于耒耜。《说文》给出的解释是:“耒广五寸为伐,二伐为耦。”“耦”应该是古代的一种耕作方法。
“耦而耕”是两个人在一起耕地的意思。联系下面的“耰”字,我们甚至可以理解为,前面一人挖浅沟,后面一人播种并覆土。
关于这件事,西汉司马迁在《史记•孔子世家》也作了记载,去叶,反于蔡。长沮﹑桀溺耦而耕,孔子以为隐者,使子路问津焉。长沮曰:“彼执舆者为谁?”子路曰:“为孔丘。”曰:“是鲁孔丘与?”曰:“然。”曰:“是知津矣。”桀溺谓子路曰:“子为谁?”曰:“为仲由。”曰:“子,孔丘之徒与?”曰:“然。”桀溺曰:“悠悠者天下皆是也,而谁以易之?且与其从辟人之士,岂若从辟世之士哉!”耰而不辍。子路以告孔子,孔子怃然曰:“鸟兽不可与同群。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内容和本章句《论语》相差不多。
这则《论语》发生在孔子离开楚国回蔡国的路上,这时的孔子是63岁;如果是从蔡地赴楚国负函途中,孔子是62岁,这是唯一的区别。这一点也许不那么重要,因为我们又不是研究历史的。
“津”的本义一般认为是渡口,又指渡河。找到渡口,有了船,就可以顺利渡向彼岸,所以“津”又指门路。“问津”,打听渡口在哪里的意思。
孔子师徒从这里路过,由于不知道渡口在哪里,孔子就让子路问路。
长沮这人,他不先回答子路的问题,而是“‘曰:夫执舆者为谁?’”
“夫”的意思是那个。
“执”是动词,驾(车)的意思。
“舆”的本义是车厢。《说文》给出的解释是:“舆,车舆也。”《论语》中还有“樊迟御”、“子适卫,冉有仆”等记载,“御”、“仆”就是驾马车。一般的理解是弟子驾车,老师站在车舆中。而这次孔子成了“执舆者”,最有可能是本来是子路驾车的,这不,他下去问路来了,孔子就站在车舆中,“执绥”。
“执舆者”是“驾车的人”。
长沮问子路,驾车的那个人是谁啊?
子路曰:“为孔丘。”
子路据实回答说:“是孔丘。”
在这里,子路没有回答说,那是我老师,而是直接说出了老师的“名”,这不是对老师的不敬,而是方便别人知道。
(长沮)曰:“是鲁孔丘与?”
长沮说:“是鲁国的孔丘吗?”
(子路)曰:“是也。”
子路说:“是的。”
最让人意外的就是长沮的这句话:“是知津矣。”
“是”近指代词,作主语。是这个人的意思。
长沮说:“(他)知道渡口在哪儿啊。”
孔子那时候不可能随身带着现在的GPS导航,来到一个陌生的地点,一搜索,就知道在哪个地方转弯了。孔子到一个陌生的地点,不可能知道渡口在哪里,这很正常的。孔子要是知道,还用让子路去问吗?
子路问“津”,而长沮不说“津”,却说孔子知道,这是为什么呢?
这里有几点理解:
一、孔子是当时的“学问集大成者”,有人说孔子是“博学而无所成名。”既然“博学”,不是什么都知道么?怎么连渡口在哪都不知道?问我干啥,这有嘲讽孔子的意思。
二、长沮不是一个普通的种田人,自耕自种,他不仅听说过孔子,而且对孔子非常了解。在长沮心中,他认为种田是最重要的事,比孔子宣传克己复礼要更靠谱。大家都不种田,吃啥喝啥啊?
三、孔子周游列国,一心弘道,匡正天下。但诸侯王都在忙着争王争霸,没有人愿意实行孔子的政治主张。孔子颠沛流离,可以说是“累累如丧家之犬”。长沮表面上说孔子知道“津”——渡口在哪里?故意将“津”的实际意义进行虚化,转而变为指人生之“津”,说孔子“是知津矣”,真正的用意是指孔子知道自己的人生之路该怎么走了。
子路没明白长沮的话,由于急着赶路,他又“问于桀溺”。
他向另外一个人问;请问渡口在哪儿?您能告诉我吗?
令人意外的是,桀溺和长沮一样,他没有直接回答子路的问题,反而问起了子路:“子为谁?”
我们一看这个“子”,这是桀溺对子路的尊称,这说明桀溺是知道子路的。要不,桀溺就会说,你是谁啊?而不用尊称的。
听到桀溺的话,子路回答说;我是仲由,子路直接说出了自己的“名”。
桀溺又问,“是鲁孔丘之徒与?”
桀溺问;你是鲁国孔丘的徒弟吗?
对曰:“然。”
子路说:“对。”是的。
子路说完,桀溺开始发表了自己的观点:“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谁以易之?且而与其从辟人之士也,岂若从辟世之士哉!”
“滔滔”的本意是水势浩大。我们知道,洪水来的时候,什么也挡不住的。当时的社会是“礼崩乐坏”,诸侯国都是“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的现状。桀溺用“滔滔”一词来形容社会的纷乱,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天下乌鸦一般黑。
“而谁以易之”的“谁”是疑问代词,作介词“以”的宾语,这是古代汉语的宾语前置。
桀溺说,这样的现状,谁能改变得了呢?你们孔门在孔子的带领下,周游列国。第一站去了卫国,经过宋国时,被宋国的大司马司马桓魋追杀;后来到陈国,又遭受了陈蔡绝粮的尴尬。你看看,这个社会上到处都是坏人啊,你想找一个圣明的君主推行道德仁义,实现你们所谓的“治国平天下”,这在当前的社会是不可能的。个人是难以改变世道,不可做那些蚍蜉撼树之事。
我们仔细一想,就知道桀溺表面是在说子路,其实是在劝孔子:现在天下无道,谁也改变不了!你别那么固执了,歇歇菜吧!下面,桀溺给出了答案:“且而与其从辟人之士也,岂若从辟世之士哉!”
“且”是一个连词,表示递进关系,是况且的意思。
“与其”和“岂若”相对应,有选择的意思,侧重于后者。
这句话需要注意两个名词,一个是“辟人之士”,一个是“辟世之士”。
桀溺认为;“辟人之士”是逃避“邦无道”的人,如孔子,他希望找到机会来推行礼乐教化,实现大同之治的理想,今天离开了这个在上位者,明天逃避那个在上位者,岂不知整个天下都是如此,既然找不到适当的在上位者,那么孔子的周游列国,岂不是只开花不结果的“行为艺术”吗?桀溺说孔子是辟人之士,不与人同流合污,辟人还不是白费力气吗?
“辟世之士”是避开“天下无道”,避开这个社会的人,桀溺的意思,我就是这样的人。
桀溺的言外之意;子路,“天下无道”的大环境,你既然改变不了,那么顺其自然,与其跟着孔丘那种逃避“邦无道”的人,也就是躲避坏人的人,这是不现实的;还不如跟着我们这些避开“天下无道”的人呢?在青山绿水之间,种种地,种种菜,自力更生,艰苦创业,徜徉人生,多好呢!
说完后,桀溺是“櫌而不辍。”
“耰”是播种后翻土、盖土。
桀溺继续耕作,再也没有停下来。
“子路问津”不仅没有知道渡口在哪里,还被“戏弄”了一番。这长沮、桀溺颇有点像《封神演义》中的哼哈二将,我这里只是挪揄了一下,对长沮、桀溺两个人没有任何的贬义。
其实,我们生活中是有这样的人的。他们明明知道“津”在哪里?你问他,他就是不告诉你,有能力还不愿意为他人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服务;有时对能干事的人,有能力的人进行揶揄嘲讽,贬损,显示自己高明,岂不知这样,只能让自己看起来更渺小。最令人讨厌的就是,他知道“津”在哪里,偏偏给你指一条不正确的“津”,这是缺德的表现。
“子路行以告”的“以告”是“以之告”的省略。“之”就是问长沮、桀溺“津”(渡口)在哪里,没有问到的事儿。
子路回来后,就把两个人说的话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孔子。
听到子路的话后,孔子怎么说的呢?我们接着看下文。
夫子怃然曰:“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
怃然,怅惘失意的样子。
“鸟兽不可与同群”是“(人)不可与鸟兽同群”的倒装。
俗话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鸟兽不可与同群”意思很明显,那就是人是人,鸟兽是鸟兽,人是不能离开社会,去和鸟兽一起生活的,这是儒家对人的社会化价值的认识。人如果离开了社会而独自一个人生活,就失去了一个人的社会价值,失去社会价值的人,和禽兽是没什么区别的。
儒家讲究的是“士不可不弘毅,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论语・泰伯篇》)面对“无道”的社会,孔子怅然若失说,我不出来承担责任,还能有谁呢?这就是“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我不跟天下的人在一起,又跟谁在一起呢。
每每读到这里,我都会真诚为孔子点赞,中国社会真的太需要孔子这样的人了。一遇到问题,大家不要抱怨社会这不好、那不好的,而是每个人都要为改良社会做出积极的努力,只有这样,我们的社会才能发展的更好!
这里的“与”字,应该是“相与”之意。
“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意思是说,如果天下有道,我就不需要改变什么了,但现在是“天下无道”啊!一般人在这样的乱世面前有两种做法:一是逃避这样的现状,撒手不管了,国家爱咋滴咋滴,退居山林,以鸟兽为友,一个人吃饱,管天下人干嘛!如长沮、桀溺这类型的人;一种是随波逐流,得过且过。社会什么样,他们就跟着适应什么样。社会适逢盛世,跟着沾光;社会适逢乱世,就跟着倒霉。如果大家都如此的话,那么这个国家谁来拯救啊?
面对无道之世,胸怀大爱的孔子知道只有拯救世道人心,才能从根本上拯救这个国家。他以“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勇气,孤独寂寞地前行。圣人是走到哪里,就积极开展教化工作,为社会向好向善的发展做出自己的努力,纵然前路艰险,孔子也迎难而上,“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正是那个时代的最强音,这也就是孔子的人生之“津”,也是天下的出路和历史的发展方向。
现在,再回头看看长沮桀溺的话,也就非常有意思了。长沮说孔子本来就“知津”,又何必到处去问呢!而桀溺则说,天下到处都是滔滔洪水,即使“知津”又能怎样?过了这里的“津”,到另外一个地方,还是滔滔洪水,有“津”也就是没有“津”,与其问“津”,找路,不如死了这个心,归隐山林,多好!
在这里我们看,对于长沮、桀溺的不理解,孔子是“不患人之不己知”(《论语·学而篇》),他不是去和他们理论一番,而是告诉弟子,“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既然自己是“天将以夫子为木铎”,那他既不能避人,也不能避世,而是走到哪里,就要弘道不已,做一个有价值的社会人,这样更能坚定孔门弟子的信心。
做正确的事情,走自己的人生路,他人“知”与“不知”,都无所谓,孔子既不会故意装做出个样子让人家知,也不必跟人说明。
从离开鲁国周游列国,到“子路问津”之地,孔子离开祖国已经八年了。这八年间,可以说是孔子人生之中最艰难的一段经历,生活上有时饥不果腹,还时常遭到一些人的不理解,甚至是冷嘲热讽,但孔子不是蔫了,而是坚持以天下为己任,做出不懈的努力,争取改变。这种忧患意识,体现了孔子的一腔热血和仁者情怀。
孔子的伟大,不仅在于他有远大的理想,更在于他具有为实现理想而终生奋斗的坚韧精神,这种精神已经融入中国人的人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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