偃夜长安(二)

每读故事 2025-01-23 11:47:08

一阵风,送来了血腥味,还有断断续续的欢笑声与鼓乐声。

安吉迟疑着看向孟燃灯,孟燃灯轻声说:“驿站那里不太对劲,你看那些灯。”

安吉向驿站的方向看去,就见沉夜之中,那里的灯光好似被雾遮住,迷迷朦朦,看不清晰。

最奇怪的是,那些灯光并没有固定在一个地方,而是缓缓流动着。

随着点点灯火的移动,二人竟在隐隐约约之中看到了半空中浮着一座飞檐雕楼,楼旁有树影婆娑,其中有几个彩衣人影从中闪过,转瞬不见了踪影。

安吉惊道:“魔鬼城!”

“魔鬼城?你们是这样说吗?”

安吉点头:“叔父讲过,在沙漠里有时会遇到魔鬼幻城,只是他讲多是白日晴天,不曾在夜里见过。”

孟燃灯道:“我们将这个叫做沙中蜃景,若是出现在夜里,往往……”

“往往什么?”安吉感觉有些不安,孟燃灯顿了顿,才接着道:“往往是因为有亡魂聚集。”

“亡魂?方才那荒村里的亡魂,不都被你收在灯里了?”

孟燃灯没有继续再解释,而是对安吉道:“不如你先在这里等我,我去看看。”

安吉飞速摇头:“不,我和你一起。”

安吉很坚持,孟燃灯想了想,道:“你的刀呢?”

安吉拿出了自己的弯刀,孟燃灯解下酒葫芦,长长喝了一口,接着用安吉的弯刀在自己的手指划了一道血口,就着血,在弯刀上画了一串诡异的字符。那些血字渗进了弯刀里,很快消失了踪迹。

孟燃灯将弯刀还给安吉,又喝了一口酒,才说道:“我的血能对付那些墓坑鸟。”

“你是说,驿站附近也会有那恶鸟?”

“以防万一吧。”

“你……你为什么总喝酒?”

“因为……”孟燃灯顿了顿,才道,“我的血是冷的。”

安吉不明白这话的意思,但现在也不是好奇的时候。

孟燃灯想了想,又从背囊里掏出那副木甲翅,那木甲翅的褶皱纹路好似波涛,但此时的安吉并没有心思细看。

孟燃灯将那物件展开,抽出两根皮制的绑带,替安吉紧紧捆在身上,认真道:“记住,紧急的时候念‘展若比打’四个字。”

“展,若,比打?”

“对,巫语里的振翅高飞。”

安吉默念两句,将这句口决记住,二人就此不再多话,各自屏息凝神,小心地向驿站方向走去。

可是走了不过百步,却发现坠入了一阵迷雾之中,驿站分明就在眼前,可无论如何走,却总无法靠近。

血腥味越来越重,而欢笑声也越来越清晰,安吉低声对孟燃灯说:“好像是吐蕃人,他们说的是吐蕃话。”

安吉跟随叔父学习过七八种语言,吐蕃语虽然不是最流利的,但是大概能听得懂。

“吐蕃人?”孟燃灯也有些惊讶,商队里并无吐蕃人,“可能听清他们说什么?”

安吉摇头:“听不清。”

孟燃灯略略想了想,从怀里摸出偃鸟,扭动鸟头,轻声说了一句:“去比喝,示儿驿站所!”

说罢之后,孟燃灯拧动了偃鸟翅膀,将它抛向空中,却不想那偃鸟在空中扑腾了两下,竟一头栽倒,坠在地上。

孟燃灯一惊,俯身将偃鸟捞起来,就见那偃鸟的脑袋滴溜溜转了好几圈,耷拉了下来,露出里面的金石零件,安吉看见金石零件中有一道微弱的青光瞬间熄灭了。

“孟燃灯,这偃鸟……”

孟燃灯将偃鸟收回背囊里,低声道:“好像是因为比较弱的偃甲会被强一些灵力场干扰。我对于偃术木甲的了解全部来自于那个女人留下的信札和书卷,东鳞西爪,不成系统,所以具体什么情况,我也说不上来。”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既然已经到了此处,就继续走吧,莫要离我太远。”

“好。”

二人又在迷雾之中走了许久,那驿站就如海上的小舟,忽远忽近。而围绕在驿站周围的楼阁、城堞、车马、彩衣女子则都时隐时现。

安吉忍不住轻声道:“若是有一盏灯,就好了。”

孟燃灯一愣,脑中一亮,立刻从腰间将那个鎏金铜球解了下来,口中念念,语若流河,那铜球在孟燃灯手中转动起来,十六片铜叶张开,变成灯盏。柔软细腻的白色微光并不耀眼,但很稳,让人莫名心安。

安吉在那灯盏中心的主轴上,看到了一朵半开的金色重瓣榴花,她问:“这……也是偃甲?”

“对,它叫引魂灯,若是此处有愿意归服的亡魂,它们自然会来,这蜃楼也会散一些。”

“它里面也有偃灵?”

“应该有,只是我不曾见过。”

引魂灯能够照亮的方向不过方圆尺寸,倒是足够让二人不受迷雾所困,慢慢向前移动。

正就这时,一个乳白的影子忽然飘到了二人身侧,安吉一惊,叫道:“胡娜!”

那影子茫然顿住,看向二人,果然是厨娘胖胡娜的样子。

孟燃灯心中一慌,这是胖胡娜的魂魄,魂魄离身,多半是主人已经身故了。

胖胡娜似乎认出了二人,她飞速向前飘去,孟燃灯一把抓住安吉,追着胖胡娜的影子,欢笑声与血腥味再一次清晰地浮现在了二人身侧。

胖胡娜的影子消失后,驿站出现在了二人面前。

欢笑声变得真切起来,嘈杂刺耳的声音清晰地落入了安吉的耳中,孟燃灯发现安吉的呼吸开始急促,脸色也变得十分难看。

顿了顿,她才颤着声音说:“是……沙匪,古三,古三也在,是他在劝酒,沙匪说,他们发了很大的一笔财,他们会分给古三,他们在感谢老天……”

安吉一边机械地翻译着自己听到的话,一边茫然转向孟燃灯,嘴唇颤抖着,“怎么办?叔父他们……”

孟燃灯收了引魂灯,将安吉拽到驿站外墙下一个隐蔽的地方,轻声道:“你先在这儿等我,我去看看。”

安吉心中早已经没了主意,只能点头。

孟燃灯轻轻巧巧越过围墙,刚刚落下,就见那半间土屋的墙底透出一条血迹。重新变回铜球的引魂灯里发出低低的嗡鸣,那是里面的亡魂感觉到了同类。

孟燃灯的呼吸也有些急促起来,她稳住心神,自暗处绕到了骆驼们休息的牲畜棚,就见两人横倒在地,其中一人的眼睛大睁着,看向孟燃灯。

那是一双很漂亮的眼睛,纵然在夜中,也微微地发着绿宝石才有的光色。

是胖胡娜。

孟燃灯深深吸了一口气,走到胡娜身边,伸手抚过她的脸颊,让她的眼睛闭上。

整个过程里,她的手都在微微发颤。

孟燃灯本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与亡魂打交道,但事实上,那些被她自旷野上寻回的都是一些已经死去多年的陈年旧魂,这样近在咫尺的死亡,于她,也是第一次。

她想起女人留下的《巫经》里有载,生人突遭横死,是需要很长的时间接受自己已经死去这件事的。

院子里的尸体横七竖八地乱堆着,血浸透了干裂的土地,孟燃灯认出那其中已经包括了商队的大部分人,想来安斯托也是凶多吉少。

屋子里的欢笑声越发响亮,载歌载舞,器乐的声音轰然响起。

孟燃灯提气一跃,那里剩下一半茅草顶,只有几根梁柱还撑着。她猫在一侧,看下去,果然,就见屋里挤着三十多个沙匪。满屋的酒气混着血气,使得这群人更加兴奋与癫狂,扭着腰胯,举着酒坛,胡吃海喝,颠倒西东,仿若野兽。

而安斯托,倒在屋角,喉咙破开了一个张开的血口,血都将圆毯浸透了,他睁着已经死去的眼睛,无知无觉地看着这一切。

胃猛地缩紧,孟燃灯险些从房梁上摔下去,正在这时,她发觉坐在最中间那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大汉,怀里抱着一把五线琵琶。

那琵琶分明是白日里那个自称雷海青的人怀中所抱,就见那吐蕃大汉双手乱弹,满手是血,行若疯癫。而他周围的人,有人敲鼓,有人打镲,无知无觉,群魔乱舞,各自狂欢。

这场景实在过于诡异,孟燃灯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沿着原路偷偷翻回去。

安吉见她回来,急忙抓过孟燃灯的胳膊,问道:“里面怎么样?我叔父,商队,他们是不是已经走了?我们去追他们吧!”

这是孟燃灯进驿站之后,安吉反复思量,得出的结论,这个结论好似一根浮木,让她能暂时拥有一些希望。

“安吉……我……”孟燃灯犹豫,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是不是啊?”安吉一双湖水般蔚蓝的眼睛紧紧盯住孟燃灯,等待着从她嘴里能听到让她心安的消息。

孟燃灯摇头,顿了顿,才说:“你叔父,还有商队,都被……被……沙匪,杀了。”

安吉愣了一下,站在原地,一动没动,好似没听清孟燃灯说了什么,好久才结结巴巴道:“怎么会呢,我们……我们只是……不会的……”

孟燃灯没有再说话,安吉抓住她胳膊的手慢慢松了,脚下晃了晃,又猛地抬起头,一把握紧手掌里的弯刀,向驿站走去。

孟燃灯急忙抓住她,说道:“你做什么?”

“我要自己去看!”

“那里面很奇怪,沙匪们好像受了什么蛊惑,载歌载舞的,我还看见了雷海青的琵琶!”

“载歌载舞?!”安吉怔了一声,“他们竟然,载歌载舞?!”

孟燃灯抓住安吉:“安吉,你先冷静一下,你这样闯进去,没什么用处的!你能把三十多个沙匪全杀了吗?”

安吉愣了一下,一阵凉风袭来,她沿着土墙慢慢蹭下去,蹲在地上,抱着膝盖,一句话也没有。

孟燃灯蹲在她身边,胃一阵一阵抽紧,发酸,她想起自己在一个又一个深夜里诵念的经书,那都是为了祭祀亡魂而写,可那些曾经自在而平顺地缠绕在唇齿间的语言,根本帮不上任何忙。

安吉忽地站了起来,弯刀死死地握在手掌中间,向驿站走过去,孟燃灯一把抓住她,说道:“你又做什么?”

“我还是要进去看看,杀一个,也算报仇!”

孟燃灯想不出办法,亦有些烦躁:“若是为了杀他们,送了你的性命如何?”

“你帮我!你有那么多厉害的,什么,对,偃术木甲!你帮我!”安吉的眼睛忽然发出亮,似乎捉到救命的稻草。

孟燃灯迟疑了一下,说道:“我不能杀人。”

“不能,什么意思?”

“安吉,你听我说,我现在没有办法和你解释,但是这件事我们……”

“你告诉我什么叫不能!”声音从安吉的喉咙里射向孟燃灯,孟燃灯不由也是烦躁,忽这时二人身后传来一个轻飘的声音:“因为对于巫族来说,一旦她杀了人,她就不再无辜,她就无法带着亡魂打开门,回家了。”

孟燃灯扭头,却见雷海青不知何时飘荡在半空中,怀里抱着那把偃琴,微微侧着头,看着她们。

“可……可你不是说,你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巫女吗?”

“我……”孟燃灯被安吉问得张口结舌,她确实不知道自己确切的身份来历,但巫族后人总归是一种可能,她为了这个可能,严守《巫经》中的戒律,叫她此时破戒,她也一时下不了决心。

安吉看她不语,忽然转向了雷海青,声音陡然急切起来,“雷先生!你可以帮我吗?我可以把我有的一切都给你!”

“一切?当然可以啊!”雷海青始终是笑着的,“而且,我已经在报仇了啊。”

“已经?”

“是啊,他们杀了人,抢了钱财,好快活哦,饮酒作乐,尽情狂欢,那就让他们继续快活吧,跳舞,就往死路上跳,跳断了腿才好,敲鼓,就往死路上敲,敲折了胳膊才好。”

雷海青慢悠悠地说着,他的笑容如柔软的月亮,一边说,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拨着怀里的琵琶,眼眸里时不时地闪过血光。

孟燃灯忽地明白,原来她方才所见屋内诡异的景象,是这雷海青在背后用偃术控制住了那些沙匪,令他们作乐狂欢,狂欢而亡。

按说如此,这些沙匪也算遭了报应,可孟燃灯心中却总觉有些不对劲。

正在这时,雷海青忽然抬起头,看向二人,道:“不,这个死法不好,他们怎么可以在快乐中死去呢,不,他们应该在恐惧中死去!”

话音一落,他的脸色陡然生变,双目血红,仿若先前墓坑鸟的眼睛,手指在琵琶上猛地一拨,就听一阵裂帛摔碗之声猝然响起。

孟燃灯和安吉都被那声琵琶声刺得耳膜生疼,急忙各自捂住耳朵,紧接就见狂风大起,四周黑压压腾起沙尘。

孟燃灯忽然间想起一件事,她在白日里寻找村庄里那些亡魂,曾有一个妇人的亡魂提到了他们死的那日,也是听到了一声刺耳的声音,接着从空中忽然就开始落沙,沙子落得极快,转瞬就淹没了口鼻,呼吸不得。

孟燃灯心道不好,当即大喊:“住手!”

安吉一把抓过她,怒道:“你干什么!他在替我报仇!”

“这个村子就是被他如此屠灭的!再多杀几个,他自己就彻底不得解脱了!”

孟燃灯没办法向安吉多做解释,凌空抓出金铃,大斥了一声:“鲁美鲁丝!”

九枚金铃破开沙尘,飞向飓风中心的雷海青,将他环绕其中。

雷海青感受到了那九枚金铃的压力,睁开眼,看着身处于他的下方仰面看他的孟燃灯,轻声细语地问道:“怎么,你是想同我讲道理吗?”

风很大,孟燃灯需要集中力气才能将自己稳住不被吹走,她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这个雷海青竟然有这般本事,她的声音亦被风打散:“不,我……我只是想劝你,莫要再……杀念,你会越……越深!真的无……往生了!”

雷海青的声音虽然飘忽,但却清晰可闻:“往生?我为何要往生?这世间有什么值得我留恋?”

孟燃灯不知这雷海青的过往,被他这样问,自然给不出什么回应,就听雷海青接着又说:“不杀他们,那你想如何,将他们交给官府法办吗?倒也是个主意,可是你要去哪里寻一个公平正义的官府呢?回鹘人,吐蕃人,还是大唐?”

这一问,孟燃灯更不知如何回答。

大乱之下,天下只有被涂炭的生灵,枉死的孤魂,哪里还有什么主持正义的官府,这里早已经被回鹘人占了,沙匪的横行与他们本就脱不了干系。

雷海青重新将手指放回琴弦,微低着头,虚晃的侧影在风中若隐若现:“不要为难自己了,我早就在地狱里了,不需要你来搭救,当个恶鬼,总比当个善人痛快!天地不仁,万物刍狗!各寻各的道吧!”

琵琶声猛地激昂起来,如急雨狂风敲击着孟燃灯的耳膜,孟燃灯被飓风裹挟,根本控制不住自己,被一块巨石击中后腰,猛地跌了出去,在沙地上滚了几滚,勉力站起来,就见得天地之间走石飞沙,根本什么都看不清楚。

安吉也在那时被狂风拉起,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她央求帮她杀了仇人的雷海青,竟也不顾她的性命。被狂风裹卷的时候,她勉力看向陷入狂乱的雷海青,眼中满是茫然与不解。

而雷海青似乎感应到什么,亦看向了被飓风席卷的少女安吉,以及她那一双湖蓝色的眼睛,那眼睛里的茫然让他微微有些发怔,琵琶声之中出现了些许凝噎。

但很快,那停顿就被更加急促的琵琶声冲破了。

黑色的旋风很快就将驿站当成了核心,搅动狂沙,四面沙碛的大小石块被旋风刮起,又砸在地面,驿站里原本就苟延残喘的房顶被掀至空中,院中那棵半生半死的老榆树也被连根拔起。

驿站中的那群沙匪刚刚从狂欢中醒来,就被裹进了飓风,妄想如蝼蚁四散,但根本跑不出去,被巨石砸中头颅,被土墙压倒,被飓风抛起又掷下。

古三倒在井水边,十几头骆驼受惊乱跑,从他的身上踩过,已经没有生气了。

“安吉!安吉!”

孟燃灯大喊了几声,她听不见安吉的回应,雷海青显然也没兴趣顾及她们二人的活路。

孟燃灯掏出先前坏了的偃鸟,咬破手指,将血重新涂满了里面机括,又将鸟头强按了回去。

这个法子是她从信扎上学的,也不知道有没有用处,她扭动鸟头鸟翅,轻念了一声:“去比喝,示儿安吉!”

那鸟身里冒出一团小小的红光,接着拍了拍翅膀,虽然看起来摇摇晃晃,但勉强还是飞了起来,只是刚飞出去,被一小块石头砸中,摔在沙土里,好在它摇了摇身体,又跌跌撞撞飞了起来。

孟燃灯抛出三枚金铃,护在偃鸟身侧,跟在其后,顶着风,喊着“安吉”的名字,一路寻去。

安吉感觉不到痛了,刚才石头压到腿的时候,那是钻心的痛,但是被沙尘吞没,双手也抓不到任何能够拖住自己的东西时,她就有些茫然了。

为什么?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叔父为什么忽然就死了?

古三为什么和沙匪是一伙的?

那个说可以帮助自己的雷海青,为什么要毫无差别地将自己也杀了?

她心中想着,然后用残余的力气仰头,看向那个在空中弹奏琵琶的魔鬼,他曾经是个乐师吧,说不定还是个名震天下的乐师,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为什么呢?

为什么呢?这一切都是为什么呢?

正这时,沙暴中忽地闪出几道赤红血光,安吉一惊,竟然是墓坑鸟!

三只墓坑鸟拍打着翅膀啄向安吉,奇怪的是这三只鸟与安吉之前所见不同,它们还长着人脸,大胡扁脸,双目赤红,正是方才从驿站逃出的几个沙匪!

几乎是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安吉竟然从沙坑里拽出了弯刀,虽然一半身体还在沙坑里,但是单手抡刀,向啄来的墓坑鸟砍了过去。

领头的一只墓坑鸟刚刚碰上安吉的刀,立刻哀嚎一声,被一道红火吞了。安吉立即再度挥砍,剩下的两只墓坑鸟也尽数化为灰烬。

飓风依旧未歇,安吉看着沙地上的点点灼烧后的灰被风吹走,彻底脱力。

“叔父,我这算给你报仇了吗?”

一块大石猛地向她的头砸了过来,安吉闭上眼睛,罢了,不想了,那么多为什么,是想不明白了。

不知为什么,在最后的时刻,她想到的是雷海青那双犹如大雾遮盖冰川的眼睛。

不过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袭来,她只感觉到了一些碎石屑,她睁眼,就见一个大网兜着大石,那巨石在风中来回地晃,可有一股力始终拽着它。

大石被猛地从她眼前抛了出去,不知道砸去了哪里,就见孟燃灯一瘸一拐地向她奔来,她身侧还振翅飞着一只木头鸟儿。

是先前摔坏了的偃鸟!

“孟……燃灯……”

“是我!抓住我的手,我拽你出来!”

孟燃灯想要把安吉从沙坑里拽出来,但是风太大了,安吉掉入的是一个坡地的沙坑,完全无从借力。

她勉力抓住安吉的手,但一次一次都被风把两只手吹开,四周也没有什么可以抓住的东西。

眼看着安吉已经快要放弃,孟燃灯急忙喊:“还记得,木甲翅的口诀吗?”

“展……展若…………比打,展若比打……”

“对,就是展若比打,好姑娘,莫要晕,记牢了,等下,喊出来!”

孟燃灯抛出四枚金铃,轻斥了一声:“培机!”

四枚金铃各射出一道不算明亮的光,形成一个光罩,勉强护住安吉不被风中的碎石击中。

孟燃灯随手摸到后背上的锈剑,她虽然将这剑带在身边的时日也不短了,可总也拔不出来,她知道这应该也是一件偃甲,可就是没找到使用它的方法,现在也管不了许多,她先把这剑当了铁锹,对安吉道:“你抓住我的腿,我把你挖出来!”

安吉半睁着眼,见孟燃灯整个人坐下来,将腿伸在她身边,两只手抓着她的锈剑,使劲儿刨自己周围的沙子。

安吉本已经放弃了,可看孟燃灯不管不顾地使劲儿挖沙,心里隐隐又升起些希望来,她挣扎了一下,忽然发现一挥一挥的锈剑之上隐约有个徽记,虽然被锈遮住了,但因着这些日子安吉见过好多次,所以她确定自己看得没错。

那锈剑之上,也有一枚半开的重瓣榴花。

安吉喃喃了一声:“阿也日,苏赛可儿,拉能软哦吕……”

孟燃灯一愣,疑道:“你刚说什么?”

“这把剑,这把剑我见过,阿也日,苏赛可儿,拉能软哦吕……”

“你会巫语?”

“不……不会,从一本书卷中,看到的,那上面有这把剑,徽记,徽记是榴花。”

孟燃灯把剑拿到眼前,果然在斑斑铁锈里发现一个有点像榴花的印记。

“刚才你说的,再说一遍,完整的是什么?”

安吉努力回忆,磕磕绊绊道:“阿也日,苏赛可儿,拉能软哦吕,许知依母,哪比,泼……”

孟燃灯将那剑持在手中,按照安吉刚才所念的口诀,又念了一次,就见那剑在她手中震动起来,孟燃灯又大声念道:“许知依母,哪比,泼!”

那剑“嗖”的一声出了鞘,直飞向那边的飓风。

风是在瞬间停下来的。

孟燃灯与安吉都愣了一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孟燃灯急忙趁着这个时间抓住安吉往外拖,安吉也在用力,腿开始痛,感觉断了一样,二人你拉我挣,好容易安吉终于摸到了木甲翅的两个按钮。

安吉念了一声:“展若,比打!”

孰料,木甲翅一点反应都没有。

孟燃灯大斥一声:“展若比打!”

应着孟燃灯的高喝,“唰”的一下,木甲翅展开,孟燃灯又急急斥了一声:“展若比打!”

就见木甲翅终于带着安吉飞出了沙坑,孟燃灯长长出了一口气,瘫倒在地。

空中一道白光晃过,方才飞出的剑又回到了被孟燃灯丢在地上的剑鞘里。

孟燃灯翻身爬起来,就见飓风已退,四周满目疮痍。

雷海青也没了踪迹,只见唯有方才雷海青使用过的那把偃琴,躺在地上,五根琴弦,尽数断裂。

而那把停止了这一切的锈剑,也一动不动,大有一副深藏功与名的气魄。

***

夜尚未结束。

商队与沙匪尽数覆灭,除了那些碎掉的陶瓶、土罐、倒塌的墙体、骆驼和骡子的尸体,还有一地的金银器皿、宝石香料、动物皮毛。

这些东西若是能带去长安,定然会换个很好的价钱,不过安吉却最终只挑了一些容易携带的宝石金珠,塞进一个皮囊里。又另收拾了一个小包,装了能找到的全部水和食物。

纳骨瓮和叔父的尸骨最后被发现埋在一处,而黎白夜送给安吉的羊皮书卷却怎么都找不到了。

安吉将纳骨瓮也装进了背囊里,然后和孟燃灯把能挖出来的尸骨葬在一处,她始终没有说话,两个人沉默着挖坑,沉默着将一具一具尸骨拖拽出来。

水井被沙子埋了,安吉打开了自己随身携带的水袋,替他们把脸擦干净,一袋水用光了,正要去拿新的水袋,另一个水袋递到她手边,是孟燃灯的。

等到沙土将那二十三具尸骨掩埋,孟燃灯驱动了腰间的灯盏,灯盏缓缓绽放,如一轮小小的月亮,胡笳的声音飘荡在旷野上。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安吉认出那应该都是商队里的人,厨娘胡娜、马夫塞尔多斯,仆人阿瑟、女仆安丝丝……

他们面容的轮廓尚且清晰,魂魄泛着微薄的青色光芒,和安吉曾经偷偷看见过那队唐军不大一样。

孟燃灯看到安吉飞速地抹了一下眼底,然后就又不动声色地站在了原地,她的口也在一张一合,是在一个一个念着那些伙伴的名字。

但不知道为什么,她们等了许久,也不见安斯托出现,眼见着启明星升起,天空的尽头浮现出一线橙黄,深色的云团渐渐被光驱散。

安吉小声问:“叔父呢?”

“我也不知道。”

孟燃灯往日里在旷野上收魂,总归都是死了多年了陈年旧魂,第一次收束这些刚刚死去的魂魄,她也没有经验。

安吉自言自语:“叔父曾说过,他并不恐惧死亡,他这一生也很满足,但他害怕忽然的死亡,许多事都来不及安顿。”

孟燃灯看了她垂着头,心中亦是有些酸涩,这个女孩子以后就只有她自己了。

孟燃灯最熟悉的感觉就是孤单,她习惯孤单,但她也知道孤单的滋味并不好受。

安吉忽然抬头,看向孟燃灯,说道:“走吧。“

“去哪儿?”

“长安。”

“呃……你不回家吗?”

安吉摇头,这倒出乎孟燃灯的意料,孟燃灯本以为此事之后,安吉应该是想回去家乡的,她都做好了准备护她回到撒马尔罕,然后再重新寻找去长安的商队,或者就自己一个人出发。

安吉察觉到孟燃灯的诧异,飞快说:“道路我知道的,从这里再走两日,就能出沙碛,到回鹘大帐,我已经拿了足够给你我二人买路的钱。往东南,七百里到镜泊,一路经过绵泉、横岭、可汉泉、野马泊,接下来就是燕子井、错假山,直到穿过一片不算大的沙碛,到了䴙䴘泉,再接下来就距离灵武不远了。到了灵武渡黄河,我们就可以到,长安了。”

安吉将叔父告诉她的地名一个一个清晰地罗列在孟燃灯的面前。

孟燃灯感觉,每当一个地名说出来,安吉似乎就多了一分信心,她在“长安”上加了一个重重的音,好像是坚信自己只要走过这一个一个的地名,就可以抵达那个地方。

即使叔父和商队都已经不在了。

孟燃灯问:“你去长安做什么?”

“完成叔父的嘱托,将他朋友的骨灰送去长安青龙寺,交给隐娘。”

“嘱托?你们去长安不是单纯为了行商赚钱?”

安吉摇头。

“隐娘,又是什么人?”

“我不知道,只是偶然与叔父聊天时,发现叔父也许曾经钟情的女子吧。也许,她也是叔父朋友的故人吧。”

孟燃灯如此才知晓,原来安吉与安斯托前往长安还有旁的缘由,她也没有继续追问,将安吉身上那个装了水和食物的包袱背在自己身上,对安吉说:“那好,我们去长安。”

很多很多年后,当已经变成一个老妇人的异国女子安吉流落了更远的异乡。在一艘孤舟上,月影沉江,她想起那天的清晨,在一片空旷无人的土地上,那个古怪的少女孟燃灯如此自然而平静地接受了她的提议,心里依旧觉得温暖异常,就好像那天早上初生的微黄柔暖的太阳。

虽然那其中还夹杂着她对那少女的歉疚,但无论如何,自那时开始,她就与这个少女踏上了一段奇异的旅程。

在出发之前,孟燃灯向安吉询问了她念出的那段和自己这把锈掉的剑有关的巫语,安吉于是向孟燃灯讲了那本羊皮卷和客居她家里的唐国人的事。

她甚至还告诉孟燃灯,孟燃灯的引魂灯和金铃铛,以及锈剑与琵琶,都在那个羊皮卷里。

孟燃灯也是第一次得知,自己使用的偃铃,叫做浮金铃。

《宝积经》中云:“成劫之初,善顺菩萨,所拾之阎浮金铃。”

“你是说,他用木头和金石搭建了一个长安城?”

“是的,只是很可惜,我只见过一次,不过我记性很好,记得那城的模样。”

“羊皮卷里还有什么?”

“灯、铃、剑、琵琶,还有一个怪模怪样的头颅,以及一个人偶,以及一把钥匙,每件物事旁边,皆有一段词,应该就是你懂的那种语言,只是用粟特语记录了发音。”

孟燃灯又问:“你可知道他的姓名?”

安吉顿了一下,她想自己不能告诉孟燃灯,那个唐国人正是黎白夜。

她当然知道这样的隐瞒有些不那么善良,但是她别无选择,如果孟燃灯知晓了真相,放弃前往长安,那么她就只剩自己了。

她担心自己到不了长安。

“唐先生,我是这样唤他的。”安吉想这样也不算撒谎,因为她确实会这样称呼他。

孟燃灯没有怀疑,她只是猜测那个安斯托的好友大概也是一个非同寻常的偃术大师,或许还和黎白夜以及那个女人相识。

她很乐观地相信,这也许就叫“缘分”,或者“命运”。

二人就此出发,一路往东,向各自心中的梦想之城——长安——行去。

孟燃灯和安吉抵达长安城外那一片柿子林,是两个月后,夏天已经快过完了。

到时是个黄昏,二人紧赶慢赶,也没有赶上进城的时辰。眼见着天边生了一片火烧云,紫铜与黄铜铺着底色,忽而现出一层粉色,忽而现出一层橙色,而城门就在绚烂的彩云中缓缓关闭。

孟燃灯对安吉道:“听说长安有宵禁,过了进城的时间,即便是进去了,也会被金吾卫捉了遭铁锤。好在我们已经到了,就暂时在林中过一夜,明早再进城吧。”

安吉点头,没应声。

两个月相处下来,孟燃灯也算摸清了安吉的一些脾性。虽然说不上以前的安吉是什么样子,但经历了那事之后,安吉的确实变得寡言而敏感。

最要紧的是,她还丧失了一部分感官,吃什么也无味,手也摸不出冷暖,孟燃灯想找个郎中替她看看,被她拒绝,只好作罢。

二人将行李卸下,孟燃灯接着又说:“快要入秋了,夜里天气会凉,我去捡些柴火。”她说着话,却见安吉的眼睛环绕四周,似乎在找什么,于是问,“你想做什么?”

“洗浴,明日就要进入长安了。”安吉的声音轻飘飘的。

二人一路行来,皆是满身风尘,虽不至于衣衫褴褛,但头脸衣衫几乎都在泥中滚过,旅途之上没什么功夫打理,也真都是灰扑扑的,面对那样一个光明灿烂的长安,多少是有些难堪。

孟燃灯倒是不太介意,入了城找个驿站再打理也是行的,可安吉显然不会允许自己这个样子踏入长安。

孟燃灯摸出偃鸟,这家伙在沙碛里被孟燃灯拿自己的血胡乱填充修理之后,竟一直没有失灵,这叫孟燃灯对自己的血又多了一重认识。

也许自己真是那个什么巫的后代,可纵然如此,又如何呢?

知道了好似也没有什么用处,她既不知道巫究竟是什么样的部族,也不知道这世上还有没有别的巫。

有时倒也会遇到一些装神弄鬼的巫婆,可此巫非彼巫,终究还是对自己的来历一无所知。

不过明日就到长安了,只要在长安找到那个叫黎白夜的人,就能知道自己的来处了。

偃鸟得了孟燃灯的指令,拍着翅膀将安吉引去附近的河边。孟燃灯则去附近捡了些柴火,翻出干粮放在火边,又将一个锡壶放在火上,烧些茶。

火光一跳一跳,孟燃灯也开始出神。

慢慢的,夜浸透了柿子林,安吉许久都未曾回返,孟燃灯有些担心,准备去寻,却见得一个身穿红衣的美貌女子从林中走了出来。

虽是夜里,但那件红裙却热烈得叫人感觉看到了一团火,上面用金线和黑线交错,绣满了繁复而华丽的花鸟,一双小牛皮靴子,尖头翘起,上面各有一粒饱满的珍珠。一双湖蓝的眼睛在这身火红的衣裙的映衬下,更是璀璨得如珠宝一样。

是安吉。

孟燃灯微微张了张嘴,半晌才道:“安吉,你……好漂亮!”

安吉却有些迟疑:“会不会,有些太隆重了?”

“不会,不会,漂亮的,等一下,我找个垫子给你坐!”

这样漂亮明艳的安吉让孟燃灯也有些雀跃,漂亮的人与物总是会让人心中喜欢,她从行李翻出自己的一件旧衣服,铺在篝火旁,很是正儿八经地让安吉坐在那里,从锡壶里倒了热茶,递给安吉。

安吉捧着锡茶杯,手指在茶杯上骑马人的图案上摩挲着。

距离她们的不远处,闭城的鼓声已经歇下,长安犹如一头正在酣睡的梦貘兽,吞吐着每一个人长安人的梦,高耸的城墙边线上悬着一线细细的月亮,好似女人相思情人时弯下的眉。

安吉发了一阵呆,将茶杯放在脚边,对孟燃灯说:“燃灯,既然明日就要入长安了,我有一件事需要和你讲。”

孟燃灯见安吉面色严肃,微觉诧异,点头道:“好啊,你说。”

安吉将自己一路背的皮囊放在身前,抱出里面的纳骨瓮来,放在二人的中间,说道:“这便是我叔父的朋友,这里面是他的骨灰。”

孟燃灯这一路上并未见过此物,听安吉如此说,细细端详了一番,只觉这纳骨瓮有些奇特,可到底怎么个奇特法,她又说不上来。

这时听安吉说:“我叔父的这个朋友,叫做黎白夜。”

“……”孟燃灯的舌头僵在口中,顿了顿,才问,“你刚才说,叫什么?”

“黎白夜。”

“他死了?”

“对,他死了。”

孟燃灯愣在原地没说话,安吉又从背囊里拿出一个小皮包,皮包里闪闪亮亮的,是一些金银宝石,接着她又将二人一路到此的通关文书也摆在了孟燃灯面前。

孟燃灯也说不上来自己此时是个什么样的心情,好像茫茫然间又回到了荒凉的沙碛,不太明白安吉到底想做什么。

就听安吉又说道:“燃灯,对不起,我知道我应该早就告诉你的,但我担心你知道了这件事,就不会来长安了,我一个人,怕是……算了,不说了,这些东西给你,明日你若是还想去长安,这些应该也有用处。”

安吉的声音慢慢低了下来,孟燃灯也着实不知该回应她点什么,她有点费劲地吞咽着安吉方才说的那些:黎白夜死了,就在眼前这个古怪的罐子里。

他怎么能死了呢?安吉为什么不早点告诉自己呢?哦,她怕自己会不和她一起来长安……该生气的吧,生谁的气呢?安吉吗?还是黎白夜……

孟燃灯感觉自己的脑袋里忽然间被灌了浆子进去,糊里糊涂,混沌一团。

青龙寺,孟燃灯想起当时安吉曾提起这个地方。

她想问自己能不能与她同去,毕竟人死了,能留存骨灰的地方大概与人也有些关联……可莫名一股气堵在喉咙,安吉这些古怪的心思叫她有些摸不着头脑,也不晓得安吉是不是还愿意与她同路。

安吉也没了声音,二人各自坐着,远远近近飞过几只夜鸟,“嘎嘎嘎嘎”地叫着。

好一会儿,孟燃灯开了口:“其实,即便是知道黎白夜已经死了,我也不见得就不愿意陪你走这一趟长安。”

她的声音闷闷的,安吉听得出来,她有些难过。

孟燃灯不常难过,她总是能自娱自乐,像个傻子。

安吉也不再说什么,守着篝火的一端,侧身卧倒,背对着孟燃灯,她忽然有些讨厌自己,眼泪从眼窝里流进臂弯,她飞速将眼泪抹干,闭上了眼睛。

次日孟燃灯醒时,天已经大亮,晴阳自柿子树叶里穿过,金灿灿的,好似将阳光锈在叶子上。

安吉已经不见了,地上的行囊留了一半,孟燃灯知道她是独自走了。

让孟燃灯有一点意外的是,安吉将那把断了弦的偃琴也带走了。

该怎么说呢,孟燃灯也不知道这女孩子的心思怎会如此奇怪难猜,只得收拾了心情与行李,依旧往长安行去。

她想既然无论如何都已经到了长安城外,虽然安吉说那黎白夜已经死了,但长安好歹是他生活过多年的城市,总还是有一些线索的。

女人和黎白夜通信的信札上,也留有一个长安城里的地址,是位于朱雀门五街东升道坊里的一处宅邸,虽不知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但总归也是可以去瞧瞧的。

“出发!”

孟燃灯自己与自己说,振奋了精神,解下酒壶灌了满满一口,拿袖子抹了嘴,紧了紧背囊,迈开大步,向长安城行去。

**

自西城开明门入城,方交上路引,就听得一声嘹亮的号子:“开市!”

接着便是“咚,咚,咚,咚……”齐整的开市鼓声,似乎是地底潜行的怪兽正步而来,开明兽旗在西市城楼上迎风招展。

初秋的长安晴空万里,碎阳如金,孟燃灯踩着报晓鼓的节点,走上了宽阔热闹的西市长街。

说来孟燃灯对长安也算不上完全陌生,女人与黎白夜的信扎里写了不少长安的轶事:

譬如西市多有胡商聚集;

平康坊有许多貌美的胡姬卖酒,与住在那里的举子书生生出露水情缘;

西明寺的牡丹是长安一绝,只是女人对牡丹兴趣缺缺,她最爱的是戏场里吞刀、走绳、喷火的把戏;

女人好吃,信札中也会询问“回鹘老头的胡麻饼可是否一张饼还会放二两芝麻”“古楼子里的豆豉不宜过,恐遮去椒香”“又至春,想念槐叶冷淘”……

只是说来,这长安终究还是和女人信扎中的那个繁华如烈火烹油的长安不大一样。

西市里多是露天市集,自也有不少同是西域来的胡商叫卖货物,只是那些货物说起来并不多么夺目,不过一些孟燃灯都见过的金银瓶罐、玻璃以及波斯毯,倒是一些附近的农人牵了牛或者骡子在叫卖,还有卖新鲜菜蔬瓜果的,看着更为热闹些。

街边的一些商铺挂着铜锁,墙上也贴着要转租商铺的告示,时而可见屋角被烧黑的印记,街上乞丐小孩沿街流窜,偷了蒸饼,跑得比耗子还快。

许是到了秋日,街旁水沟的槐树扑簌簌落着叶子,染黄了半条巷子。

不过长安终究还是长安,星罗棋布的坊市与宽阔笔直的街道仍旧在秋日的高阳下,生出光辉,似乎等待时间裹着祸乱过去,它依旧可以是那个绚烂的长安。

于是借着女人信札中的笔记,孟燃灯还是放任自己暂时迷失在西市里一阵,在酒壶里灌满了黄醅酒,吃了两个刚出炉的胡麻饼,喝了满满一大碗酸酸辣辣的羊肉馎饦汤,又捧一碗加了石榴汁的玫红酥山。

这才问卖酥山的小贩升道坊的所在,那小贩瞪着眼睛瞧孟燃灯:“咦,升道坊!客官怎要往那里去?”

孟燃灯不解:“那里怎么了?”

小贩答:“咦!那升道坊往南了去,一片子枯坟烂墓,闹鬼咧!”

孟燃灯笑:“鬼啊,那倒无甚可怕。”

小贩赞她是个胆大包天的,又多送了她一碗,说是死也当个饱死鬼,然后给她知会了方向。

许是因着秋日的阳光实在过于明艳,沿着街旁水沟一路东行,穿过十字街时,孟燃灯忽然生出一丝恍惚,那感觉来得飞快,阳光刺目,她用手挡了挡眼睛。

“喵呜……”

孟燃灯低头,是一只琉璃眼珠的白猫,那猫看了孟燃灯一眼,转身往前走,孟燃灯不自觉就跟了上去,脚下有些松软,走着走着,发现自己置身于一间不大的商铺内。

博山炉里飘起缈缈香云,环绕着碧绿的饕餮浮雕。

那香似乎是沉水香,可又多了几分甜软,似某种不知名的酒,叫人如在云端。

孟燃灯发觉自己有些沉醉,闭了闭眼,调匀呼吸,等她再度睁眼,就发现这店铺里的木架上,或站或立,或坐或卧,男女老少,形态各异,竟是许多偶人。

那偶人造得极为精致,说不上与真人有多么相似,但眉宇朱唇,姿态妩媚,裁云成衣,化霞为带,双双假目,却流光掠影,叫人忍不住就想站住,只盯着那人偶。

看着看着,孟燃灯只觉自己愈加恍惚起来,眼前一个反弹琵琶的飞天女偶忽然咧嘴轻笑,对着她,轻起朱唇:“小娘子,与我去西天极乐,玩耍一番吧!”

孟燃灯猛地一惊,狠咬舌尖,再睁眼时,发现自己不知如何,走到了一棵柳树之下。

幻术,孟燃灯想起女人在信札中的记载。

幻术师最擅长无中生有、蛊惑人心。

据女人与黎白夜的信件往来,长安城中有鬼市,这鬼市属于另一个长安,夜中的长安。入更而聚,鸡鸣就散,寻常人根本寻不到那市集入口。

幻术师、傀儡师、彩戏师、饲龙人、剑客、刺客、售卖各种奇珍的商贾,都会在那个集市出现。

而女人正是在那鬼市之上,结交了一个名叫夜狸奴的幻术师。

可这青天白日的,自己怎会忽然就中了幻术呢,而且是这般的无根无由。

周遭人头攒动,阳光自榆树顶落下来,叫卖之声不绝入耳,孟燃灯环顾四周,不见那白猫,更不见方才那奇怪的偶人商铺。

倒是大柳树下,围着一圈人,一个奇怪的声音从里面传来,似人非人:“小人儿精,擅歌舞,弹琵琶,引箜篌,眼眸儿动,旋腰儿转。”

孟燃灯自人群里挤了进去,却见空地上是一个鹤皮白发的粗衣老汉,佝偻着背,两只手竟然提着四个悬丝傀儡,做得精细,身着彩衣,眉眼儿中流波婉转,肢体灵活仿若真人。

但与方才那铺子里看见的精致傀儡比起来,这些人偶就真实多了,至少不会叫孟燃灯听见幻声。

“诸位客人,今日得缘再此,为诸位演上一场《弄兰陵》。”

众人欢声叫好,孟燃灯却觉诧异,说话的声音依旧尖细古怪,似人非人,环顾四周,发觉唱词的竟是个站在柳树上的大鹦鹉,头若红云,身披翠玉,长尾如镰,若是展翅,大约都有一条手臂那样大。

孟燃灯起初被这傀儡和鹦鹉吸引了注意力,鹦鹉唱得珠玑,傀儡舞得翩纤,绕在老汉右手上的兰陵王,一会儿刀,一会儿枪,还懂得戴上面具做恶鬼,脱了面具成妙人。

一曲罢了,引得众人一阵欢呼雀跃,而那老汉满脸皱纹里亦满是笑意,不过在老汉收线之时,孟燃灯却发现那傀儡依旧在动,老汉左手捏了决,一道微光闪过,傀儡才停了,倒在老汉掌心仿若死物。

孟燃灯心中暗笑,原来是术法,怪不得一只手能操控两个傀儡,便是七个八个也使得。

老汉拿个小钵,绕着看客收银钱,走到孟燃灯面前时,孟燃灯摸了两枚铜板,放进小钵里,对着老汉道:“老丈,你这偃人偶造得好生精细。”

孰料那老汉瞥了一眼孟燃灯,忽然就冷了脸,理也不理,转身就往下一个人那里去。

孟燃灯本以为遇上个同道,却不想老汉会忽然生气,只道是自己还不太懂长安的规矩,讪笑着摸了摸鼻子,退出人群,继续往升道坊走去。

倒是不曾留意那老汉看了一眼她的背影,浑浊的老眼垂下,将一道语意不明的光给遮了下去。

两番奇遇都叫孟燃灯心生困惑,不过她向来心大,从来都是天为盖地为庐的横行把式,遂也不当回事,只道京师果真是个神奇地界。

一路继续往升道坊行去,果然一路萧瑟起来,走了整一条街都见不到一个活人。

越往南走,越见得荒草成片,几个坟头在枯草中隐隐绰绰,眼见着太阳又要往西方坠下了,几只乌鸦“嘎嘎”飞过,与先前所经西市那样繁华的地方,全然两个世界。

孟燃灯想捉个路人问问,可别说人了,鬼影子都不见一个。

“黎白夜怎么住了个这样的地方?”孟燃灯忍不住自言自语。

正犯愁,绕到一处矮墙,穿过去是个虚掩着的木门,孟燃灯一喜,她竟在那门楣上发现一枚小小的榴花印记。

按照安吉先前所言,这当是黎白夜的偃术徽记。

木门嘎吱一声被推开,孟燃灯却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就见那里面新草枯草纠缠肆虐,墙倒屋塌。

“哎,孟燃灯啊孟燃灯,既都知道他死了,何必还非要来这里啊。”

说来多少有些无奈,好在孟燃灯也无奈惯了的,想来再糟糕也不过如此,遂迈过院墙,依旧往院子里面去走。

走了几步,却见得院中也还有屋舍,只是顶落墙塌,半扇窗忽悠忽悠,咯吱咯吱,唯有柱子与房梁尚还坚挺。

几只寒鸦飞过,孟燃灯左右也无处可去,遂想不如就在此处歇下,明日再去附近寻那黎白夜曾经在此处留下的线索。

她又想起安吉,不知安吉是否已经入了长安,是否将那黎白夜的骨灰送到了青龙寺,找到了那个叫隐娘的人。

忽就在那时,一阵翅膀拍击声临空而来,接着就看一片绿云从荒草里“嗖”地飞进荒屋,落在了横梁上。

“汝乃何方妖怪!”

孟燃灯定睛一瞧,竟是那只下午在西市门口瞧见的大鹦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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