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中国:“金人”眼中的“中国”

鸽子评国际 2023-02-19 00:28:09

在金朝、南宋与西夏对峙时期,金朝各阶层一直以“中国人”自居。

在官修《金史》中,“中国”一词合计出现了14次,除了3次指代地域上的中原之外,其余均指代金朝;在金元大儒元好问(1190—1257)的著作《遗山先生文集》中出现的14次“中国”,基本上也均指代金朝。

元好问(1190—1257),字裕之,号遗山,世称遗山先生

那么问题来了,为什么“金人”有着如此强烈的“中国认同”?对于“中国”一词的内涵,他们又有着什么样的认识?我查了一些资料,接下来跟大家简单聊聊(拓展阅读:)

1)“金朝”即“中国”

众所周知,在古代中国的很多史料文献中,“中国”一词泛指中原地区以及中原政权。

在春秋战国时期,时人常将地处中原的周、齐、鲁、晋、宋、郑等诸侯国视为“中国”或“中国”的一部分。地处中原之外的秦、楚、吴、越等诸侯国,一度被蔑称为“夷狄”。

三国时期,因为魏国据有中原,因此魏国一直被视为“中国”。以“恢复汉室”为己任蜀汉政权,因地势偏僻,并不被时人视为“中国”。至于偏居江东的吴国,更一度被视为“边鄙”。

司马光《赤壁之战》中“若能以吴越之众与中国抗衡,不如早与之绝”一句里的“中国”,指代的就是曹魏政权。

三国时期的疆域概览

众所周知,五代十国中的后唐、后晋和后汉三大政权的建立者,均为“夷狄”沙陀人。但由于三国均据有中原,因此一直被视为“中国”。

十国”中的大多数尽管多为汉人建立,但因为未据中原,因此并不被视为“中国”。所谓“四夷、十国,皆非中国”,就是这个道理(拓展阅读:)

有趣的是,即便在契丹文的文献资料中,也能看到“契丹人以中国人自居”的记录。比如著名契丹文字专家,《契丹小字字源举隅》作者即实认为,《辽道宗哀册》篆盖上的契丹小字“契丹”二字,翻译过来就是“大中”,“契丹国”就是“大中国”的意思(拓展阅读:)。

目前所见最早的“中国”两字的证据,是见于青铜器“何尊”铭文中的“宅兹中国”

入主中原的金朝统治阶层,充分继承了这种“中原政权即中国”的传统观念。

在他们看来,以“中国”自居是一件理所应当的事情。比如金哀宗所说的“太祖、太宗威制中国”一句,表达的就是这个意思。

金世宗(1123—1189)时期,北方的游牧人众不断南下骚扰,使得“朝廷欲发民穿深堑(修界壕)以御之”。对此,丞相纥石烈良弼(1119—1178)提出了强烈的反对意见。

他认为,“古筑长城备北,徒耗民力,无益于事。北俗无定居,出没不常,惟当以德柔之。若徒深堑,必当置戍,而塞北多风沙,曾未期年,堑已平矣。不可疲中国有用之力,为此无益”。显然,这里的“中国”,指代的就是金朝。

金世宗

金泰和五年、南宋开禧元年(1205),在权臣韩侂胄(1152—1207)的积极筹备下,南宋意欲重启北伐。不过,该消息传至金朝后,金章宗与很多大臣们并不相信对方会单方面撕毁盟约。

比如定国公完颜匡就认为,“彼(南宋)置忠义保捷军,取先世开宝、天禧纪元,岂忘中国者哉?”参知政事独吉思忠也指出,“宋虽羁栖江表,未尝一日忘中国,但力不足耳”。显然,这里的“中国”,同样指代的是金朝。

金章宗的书法作品

到了金哀宗(1198—1234)时期,金朝的国势早已日薄西山,经常被后来者居上的蒙古军队打的节节败退。可即便如此,金朝君臣们依然没有将“大侄子”南宋放在眼里。

比如哀宗就在与臣僚的对谈中指出,“北兵(蒙古军队)所以常取全胜者,恃北方之马力,就中国之技巧耳。我实难与之敌,至于宋人,何足道哉?”金哀宗不仅将金朝视为“中国”,还将蒙古、南宋与“中国”并举。

金军将领完颜陈和尚(1192—1232)战败被俘后,不屈而死(拓展阅读:)。对此,一些蒙古军将士赞叹道:“中国百数年,唯养得一陈和尚耳!”显然,蒙古官兵们非常自然地将金朝视为“中国”。

金与蒙古的野狐岭之战

除了统治阶层之外,金朝的知识分子们也一直以“中国人”自居。

比如金末士人修端就曾指出,“自建炎(赵构年号)之后,中国非宋所有”。在他看来,占据了中原地区的金朝,才是严格意义上的“中国”。

当然,金朝各阶层的这种“中国认同感”,是绝大多数南宋知识分子们所难以接受的。可即便如此,依然有不少人下意识地用“中国”来指代金朝。

比如一向反对和议、力主对金强硬的大儒陈亮(1143—1194)就曾在致宋孝宗书中指出,南宋只要妥善“经略荆襄”,就“可以争衡于中国”。与此同时,他还告诫孝宗,不要“忘君父之大仇,而置中国于度外”。显然,两次出现的“中国”均是金朝。

大儒陈亮(1143—1194)

2)“中国正统”与“大中国”

实际上,古代中国的所谓“正统之争”,并非是“中国与外国之争”,而是“中国”内部不同地方政权的地位与合法性之争。

展开来说,“正统”是“中国正统”,“非正统”泛指“中国的非正统”。但需要指出的是,无论是“正统”还是“非正统”,均是“中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金朝灭辽后,辽天祚帝就在其所上降表中表示,“伏念臣祖宗开先,顺天而建业;子孙传嗣,赖功德以守成。奄有大辽,权持正统”。

显然,身为亡国之君的天祚帝,一直视辽朝为“中国正统”。

天祚帝的流亡和辽朝灭亡

根据《大金德运图说》记载,金章宗和金宣宗二人均组织过关于“德运”的讨论。

在讨论过程中,秘书郎吕贞幹以为,“圣朝(金朝)先辽国以成帝业,辽以水为德,水生木,国家宜承辽运为木德”,明确提出了金朝应该“承辽水德以为木德”的观点。

简言之,他不仅视金朝为中国正统,还直接承认了辽朝的中国正统地位。尽管金章宗最后决定“金继宋统”,但他也指出,“吕贞幹所言继辽底事,虽未尽理,亦可折正”。

南宋、金和西夏,都是“中国”的一部分

与统治阶层一样,金朝的知识分子们也从未将“四周”政权排除在“中国”之外。

元好问尽管视金朝为“中国正统”,但他并未将金朝以外的有关人物排除出“中国”的大名单。在他看来,“壤地有南北,而人物无南北,道统文脉无南北,虽在万里外,皆中州也”。

因此,他不仅将“生乎中原,奋乎齐鲁汴洛之间者”视为“中州人物”,同样将那些“生于四方,奋于遐外,而道学文章为世所宗”的知识分子视为“中州人物”。由此可见,他并未简单粗暴地以南北地域来“区分中国”。

在他修撰的《中州集》中,不仅收录了金朝诗人的作品,还同步收录了“宋建炎以后”出使金朝被留以及“留而得归者”的作品。

《中州集》封面

在金朝宣告灭亡的1234年九月,一群来自北方的儒生齐聚东平府(山东泰安),热情洋溢地讨论着“将来国史何如”的问题。

生于燕地,也是这次讨论组织者之一的儒生修端认为,北宋从未完成真正的“大一统”。因此,将宋朝视为“中国正统”是不合理的。

在他看来,国史应该以“南北朝”的框架来进行撰修,即五代史为《南史》,辽史为《北史》,北宋为《宋史》。简言之,“僻居燕云,法度不一”的辽朝,历史地位至少和“元魏北齐”相当了。

契丹文化浮雕

修端进一步指出,“完颜氏世为君长,保有肃慎”的金朝, 继承的是辽的“大统”,因此不存在“篡宋”的争议。再加上金朝不仅占据着北方的大片疆域,还“坐受四方朝贡,百有余年”,连偏安一隅的南宋也要对其称臣侄(拓展阅读:)。

因此,身为“中国共主”的金朝,是当仁不让的“中国正统”。他建议,在国史的修撰环节,当以金朝为《北史》,宋为《南宋史》。

3)两宋与“中国”

实际上,金朝各阶层的“中国认同感”,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才逐渐变得“愈加深刻”的。

在金宋对峙初期,金朝君臣们一度用“中国”来指代北宋。

金军在占据燕山(北京)后,宋使赵良嗣二度使金,向金太祖请求返还燕山等地。对此,金太祖回答说,“我自入燕山,今为我有,中国安得之?”这里的“中国”,显然指代的是北宋。

在灭亡北宋前夕(拓展阅读:),金朝君臣们依然在不少场合,用“中国”来指代北宋。

金军第二次进攻北宋时,完颜希尹等人主张先取两河,再取首都东京(开封)。对此,完颜宗翰反驳道,“东京,中国之根本,我谓不得东京,两河虽得而莫守”,显然,这里的“中国”还是北宋。

靖康之变

即便在灭亡北宋以后,金朝君臣们也在部分场合,将北宋视为“中国”。

比如在金世宗册命皇太子的《册命仪(1168)》中,就出现了“绍中国之建储,稽礼经而立嫡”一句。显然,这里的“中国”并不是金朝,而是历史上“领有中原”的各封建王朝,里面自然包含了北宋。

在兴起于南宋的“魏蜀正闰”讨论中,金朝士人们不仅纷纷加入了进来,很多人也并未对他们提出的“蜀正魏闰”之说,提出明确的反对意见。

金朝士人赵秉文在《蜀汉正名论》中,就极力反对陈寿等人提出的“以魏为正,以蜀为闰”观点。在他看来,蜀汉“上则为三王之学,下不失为汉光武”,有“公天下之心”,虽为“僻陋之国”,依然可视为“中国正统”。

实际上,即使是金章宗本人,尽管将南宋排除在“正统”之外,也依然将其视为“中国”的一部分。

赵秉文(1159—1232),字周臣,号闲闲居士,晚号闲闲老人

4)“华夷之辩”在金朝

大家都知道,历史上“中国”一词,还有着很强的文化内涵。

最早将“中国”与“华夷”联系在一起的孔子老先生认为,“诸侯用夷礼则夷之,进于中国则中国之”。在他看来,不管你原来属于哪个部落氏族,只要遵循华夏之礼,就是“华夏”的一部分。

这种用“礼”来区分“中国”和”夷狄”的思想,被后世许多思想家所接受。

董仲舒(前179年—前104年)就曾指出,“《春秋》无通辞,从变而移。今晋变而为夷狄,楚变而为君子。”

孔子与他的弟子

身为“夷狄”的契丹人在建立辽朝后,全面接受并继承了这种“懂礼即中国”的观点。

《松漠纪闻》就曾记载:“大辽道宗朝,有汉人讲《论语》”,“至‘夷狄之有君’,疾读不敢讲”,道宗曰“上世獯鬻、猃狁,荡无礼法,故谓之夷。吾修文物彬彬,不异中华,何嫌之有?”

在道宗看来,契丹文明已经与“中国”无异,早已和“夷狄”划清了界限。

契丹服饰图

女真人入主中原后,同样继承了这种按文明区分“中国”与“夷狄”的观念。

因此,他们不会刻意地将某一个民族统称为夷狄,但会将野蛮落后的部族视为“夷狄”。换言之,在一些场景下,“中国”代表着尊贵,“夷狄”代表着卑贱。

在河北归宋士人张汇编撰的《金虏节要》一书中,曾有这样的一段记载:

(金熙宗)自童稚时,金人已寇中原,得燕人韩昉及中国儒士教之。其亶(即金熙宗)之学也,虽不能明经博古,而稍解赋诗翰,雅歌儒服,烹茶焚香,奕(弈)棋战象,徒失女真之本态耳。由是则与旧大功臣,君臣之道殊不相合,渠视旧大功臣则曰,无知夷狄也。旧大功臣视渠则曰:宛然一汉家少年子。

根据这段记载,深度学习过儒家文化的金熙宗 完颜亶,将那些没有系统学习儒家文化的女真贵族斥为“无知夷狄”。作为对比,“夷狄”贵族们也视其为“汉家少年子”。

结合语境可以看出,这里的“汉”和“夷狄”,并非是民族或部族概念,而是分别代表了文明与野蛮。更为有趣的是,一些以“中国人”自居的金朝士人,甚至将南宋视为偏安一隅的“夷狄政权”。

金熙宗完颜亶雕像

对于传统的“华夷之辩”,金朝统治阶层普遍持有反对意见。

比如以“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为奋斗目标的“海陵王”完颜亮认为,按照南北地域或民族来区分贵贱尊卑的观点是不正确的,区分尊贵和卑贱的标准应该是文化和事功。

因此,他对“自古帝王混一天下,然后可为正统”,“天下一家,然后可以为正统”等观念,给予了高度认可。

“海陵王”完颜亮

对于《晋书》没有将苻坚(拓展阅读:)放到“本纪”而是置于“载记”的选择,完颜亮表达了强烈不满,“(苻坚)雄伟如此,秉史笔者不以正统帝纪归之,而以列传第之,悲夫。”

在他看来,尽管苻坚不是汉人,但前秦不仅“据有中国”,身为君主的他本人也建立了“雄伟”的事功。因此,将他放在“载记”里是不合理的。

另外,完颜亮还援引《春秋公羊传》中“君子大居正”、“王者大一统”的“大一统”观念,试图让金朝以外的其他各族人民,心服口服地承认自己是“中国”的“正统皇帝”。

完颜亮在条件并不成熟的情况下,贸然发动了灭亡南宋的战争。

值得玩味的是,在完颜亮进攻南宋失败以后,金朝各阶层人士的“中国认同感”不但没有被削弱,反而更加强烈了。到了金朝末期,这种认同感已经日趋理论化和系统化了。

金朝诗人赵秉文认为,中国采用夷狄之礼就是夷狄,夷狄采用中国之礼就是中国。

在《蜀汉正名论》一文中,他提出了“有公天下之心,宜称曰汉。汉者,公天下之言也”的理论。

这里的“汉”就是“中国”,是否应该称“汉”以及正统,标准在于是否“有公天下之心”。简言之,不管你族属如何,只要“有公天下之心”即是“汉”。

一言概之,金人反对以民族区分“中国”和“夷狄”,主张按文化区分“中国”与“夷狄”——“夷狄”只要懂礼,由后进变为先进,就可以称为“中国”。“金人”认为自己懂礼,理应称“中国”。

金朝骑兵部队

5)尾声

至正三年(1343)三月,元顺帝诏修辽、金、宋三史(拓展阅读:)。

值得注意的是,因为修三史所引发的所谓“正统之辨”,导致修编一度陷入到了停滞状态(拓展阅读:)。

最终,担任你都总裁官的右丞相脱脱最终拍板——“三国各与正统,各系其年号。”

脱脱草书《题璇玑图》,藏于纽约大都会博物馆

用发展的眼光看,元朝确立的“三国各与正统”的“多统”思想,在一定程度上可视为对金朝“中国”意识的承认、继承和发展,有着很强的进步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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