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皇十九年,冬。
中岳,嵩山。
山势陡峭峻拔,峥嵘崔嵬。山风浩荡呼啸,涛走云飞。
少室山连天峰的盘山石道上,正有一行数十人奋力登山。
为首之人年方而立,身形挺拔,容貌俊朗,步履矫健,英气勃勃。
此人虽衣着朴素,但炯然有神的双眸显示出超出常人的旺盛精力,唇上一抹髭须如墨线般笔直,自有一股久居上位者的雍容威严。
身后紧紧跟随的三个少年却衣料华贵,一个矮胖敦实,一个高壮剽悍,一个文秀单薄。
那矮胖之人看着身侧万丈深渊,已是两腿发软,面色如土,紧紧抓住悬壁上的一株老柏,颤声道:“殿下!殿下!此峰太险,您是万金之躯,何苦履此危地?我们还是回去吧。”
为首之人头也不回,朗声道:“山川之胜,正在其险绝!你们要是怕了,只管回去,以后也不用跟我了!”
高壮少年在矮胖者身后大笑道:“大哥,这点小小险阻算得了什么?快走,快走,莫要妨碍殿下的游性!”
“游性?”为首之人一时驻足,张目眺望远山云海,眼神中似乎掠过一抹空负大志的惆怅,略一顿足,又继续坚定攀登。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当今天子杨坚的次子,大隋上柱国、太尉、扬州总管、晋王杨广。
身后的少年,则是上柱国、寿州总管、褒国公宇文述的三个儿子,矮胖的是老大宇文化及;高壮的是老二宇文智及;文秀的是老三宇文士及。
宇文述虽早已投效在杨广门下,为杨广的大计暗中谋划奔走,但明面上他终究是朝廷重臣,不能堂而皇之陪在杨广左右,故此,宇文述让自己的三个儿子作为杨广亲随,朝夕陪伴,兼当信使。
宇文化及性格庸懦,但对杨广倒颇为忠心,听杨广说让他回去,一时汗颜,只得鼓起勇气,战战兢兢扶着嶙峋的绝壁亦步亦趋,一眼也不敢向脚下的悬崖望去。
众人逶迤而行,手足并用,艰难攀爬,直花了半日光景才登上这嵩山第一峰——连天峰。
放眼望去,青天在上,白云在下,上下天光,一碧如洗。
“崧高维岳,骏极于天。维岳降神,生甫及申。
维申及甫,维周之翰。四国于蕃,四方于宣!”
杨广游目四顾,心扉大开,不禁豪情勃发,长声曼吟,语调激越,逸兴遄飞。
“大哥,殿下念的是什么诗?我竟一句都听不懂。”宇文智及悄声问宇文化及,宇文化及一脸茫然,微微摇头。
身后宇文士及清亮的嗓音缓缓道:“这是《诗经·大雅》里的《崧高》一诗,也是西周分封诸侯时的诏书,殿下吟诵此诗,既贴合嵩山五岳正中的至尊地位,又蕴含大气魄、大胸怀,正是殿下真性情的流露。”
杨广闻言,目光一亮,向宇文士及笑道:“士及,你年纪虽小,才学见识倒是不俗,比你两个哥哥强多了。”宇文士及神情淡然,微笑不语。
宇文智及大咧咧道:“殿下,老三平时最喜欢掉书袋,父亲也常夸他好学上进,却总说我喜欢舞枪弄棒,不务正业。依我说,咱们破野头氏自追随周太祖以来就是武将世家,舞枪弄棒有什么不好,将来投身疆场,也可以一刀一枪挣个功名!”
杨广颔首道:“不错,文臣武将都是国家栋梁。”转头笑问宇文化及:“你呢?你的志向是什么?”
宇文化及搔搔头,憨厚笑道:“小人素无大志,能一辈子为殿下牵马坠蹬,此生足矣。”
杨广哈哈大笑,道:“你倒是天生太仆卿的材料。”忽觉言语有失,太仆卿是为天子御马的官员,忙岔开话题,兴致勃勃地道:“你们可知孤为何执意要登此山?”
化及、智及均如鸭子听雷,张口结舌,痴痴茫茫。
唯有士及略一沉思道:“殿下此番进京,原本可乘船从扬州北上,沿高邮湖、洪泽湖、骆马湖、微山湖、东平湖入黄河,然后扬帆西进,直抵京师,何等省心省力。但殿下舍易求难,弃舟驭马,经泗县、蕲(qí)县(今安徽宿州)、睢陵(今安徽宿州睢宁)、宋州(今河南商丘)、宛丘(今河南周口淮阳)、大梁(今河南开封)、荥阳,又登此高峰,眺望关(虎牢关)、河(黄河)、伊(伊阙山)、洛(洛阳以及洛水)。小人以为,殿下是为了考察山川地理,为将来开通运河作准备。”
杨广目露惊异之色,叹道:“士及有宰相之才。”
旋即朗声道:“不错!我这一路上其实是沿汴水旧道而行,汴水虽大都淤塞湮灭,但河道仍依稀可辨。将来孤必要上奏父皇,开凿横跨黄河、淮水、长江的大运河!”
宇文化及讷讷地道:“殿下,好端端地,为什么要费力气开凿运河?”
杨广透过重重云雾,远眺北面蜿蜒如带的黄河,目光流转,胸中只觉有千言万语、豪情万丈,又觉得跟宇文化及这种人说不明白。半晌却转头望向宇文士及,似有考较之意。
宇文士及恭恭敬敬道:“开通运河,可以沟通南北,有利于交通行商,促进南北经贸往来,是利国惠民之举。”
杨广微微一笑,道:“有些道理。不过你终究年轻,格局不大,不能体会到孤的真正心意。若要南北行商,有江淮河湖也够了。且商人重利,只要有利可图,就算千难万险也履险如夷,何必多此一举?运河之利,首在政治,其次在人心。”
他略加点拨,见宇文士及陷入沉思,便不再多言,依旧细细眺望豫东山川地形,半晌才对侍卫统领段达道:“我这一路上耽搁的时间不少,朝廷可有催促我入京的旨意?”
段达忙躬身道:“有的,尚书台多次发来滚单,询问殿下行止。还说汉王殿下和史万岁已经抵京,就等殿下了。”
“老五?”杨广面色已然阴郁下来,心中暗道:“他倒是热切得很那——!”
今年六月,杨坚授意尚书右仆射杨素借王世积谋反大案,一举罢黜了为相十九年的尚书左仆射高熲,立时引起朝局的剧烈震动。
天下人无不为高熲鸣冤,上柱国李彻、张威更组织百官联名上奏,弹劾杨素炮制冤狱,矛头甚至隐隐指向了杨坚。
杨坚大怒,断然下旨赐死李彻、张威,百官义愤虽暂时被杨坚的强权手段压制下去,但仍是暗流涌动、群情汹汹。
而东、西突厥得到消息后,立即大举向南集结,大有趁乱取利之意。
杨坚深感内忧外患、形势严峻,一面派长孙晟、裴矩火速北上大漠,前往都斤山与都蓝可汗斡旋,拖延时间;一面下旨征召晋王杨广、汉王杨谅以及在南宁州(今云南曲靖)平叛的上柱国、左领军大将军史万岁入京。
接到旨意,杨广立召心腹幕僚张衡商议,张衡语出惊人:“殿下,此番入京,就是夺宗之争尘埃落定之时!”
杨广心中轰地一声,激动彷徨,无以复加,忙问:“何以见得?”
张衡道:“前些时,陛下罢免高熲,已经扫清了废黜太子的最大障碍。陛下向来深谋远虑,而且行事决绝,环环相扣,从不半途而废。且拖得越久,朝局越乱,以陛下的性格,另立储君已刻不容缓!”
杨广缓缓点头,道:“不错,父皇快刀斩乱麻,拿下高熲显然是对的。否则,以高熲在朝中的势力,废立太子的阻力之大,可想而知。那依您之见......,孤王有几成把握?”
张衡目中放出幽幽的光芒,沉声道:“除了太子,陛下尚有您和秦王、蜀王、汉王四个嫡子。如今秦王因奢侈犯事,又被王妃下毒,贬居长安,生死难料,已不足虑;蜀王事涉虞庆则谋逆大案,早已失了圣心,蜗居蜀中煎熬度日,也可排除;唯有汉王,他是老幺,最受二圣宠爱。我以为,您与汉王各有五成几率。”
杨广恨声道:“老五只会在父皇、母后面前撒娇取宠,但他军政能力极为平庸,去年主持征伐高句丽一败涂地,这种人也配跟我争?”
张衡沉默半晌,道:“殿下切莫轻视汉王,他虽年轻,但手段绝非等闲,扳倒高熲他出力甚大。而且......,秦王落到如今的地步,恐怕也是他做的手脚!”
杨广心中一震,难以置信地看向张衡,道:“老三明明是自作自受,先生何出此言?”
原来,早在数年之前,杨广为了陷害秦王杨俊,寻访到当年南陈后主陈叔宝临春、结绮、望仙三台的构造图册,又让杨俊“无意”间得到。杨俊见猎心喜,立即大兴土木进行仿造。
这三台规模浩大、美轮美奂、巧夺天工,花费更极为惊人,以杨俊的俸禄自然难以维持,只得向民间出借高息牟利,又因为收债太急逼死了借贷之人,于是遭到御史弹劾。
杨坚生平最痛恨盘剥百姓、奢侈享受,闻知怒不可遏,立即下旨严斥。
俊渐奢侈,违犯制度,出钱求息,民吏苦之。上遣使按其事,俊犹不悛,盛治宫室,穷极侈丽。——《隋书·卷四十五·列传第十》
偏偏杨俊鬼迷心窍,不但沉迷奢侈不能自拔,还专宠小妾陈氏。
而这个陈氏却又不是凡人,她原是南陈后主陈叔宝第五女临成公主。
大隋灭陈后,陈氏皇族尽皆沦为隋军俘虏,杨俊见陈氏有天人之姿,立即收入府中,宠爱异常,之所以一意孤行修建三台,也是为了安抚陈氏思乡之情。
但杨俊的正室王妃崔氏生性骄傲妒忌,见杨俊专宠陈氏,冷落自己,一怒之下,竟在陈氏的瓜果中下毒。
说巧不巧,瓜果同时被杨俊与陈氏吃下,立时双双中毒,好在王府医官救治及时,压制住了二人毒性。
消息传到长安,杨坚又气又怒,独孤伽罗又最恨男子三妻四妾,冷落正室,二人一商议,便下旨将崔氏赐死,但也免去了杨俊并州总管职务,以王爵身份幽居长安。
同时由汉王杨谅离京赴晋阳(今山西太原)接手并州总管之职,这已是三年前的事了。
俊颇好内,妃崔氏性妒,甚不平之,遂于瓜中进毒。俊遇疾,征还京师。上以其奢纵免官,以王就第。——《隋书·卷四十五·列传第十》
张衡见杨广满是不解望向自己,微微叹息道:“秦王落到这步田地,我们其实是始作俑者。”
杨广顿时满脸不自在,道:“我们送三台图册给他,也只是希望他沉迷享乐,不来与我争位。至于中毒罢官,那是他的家事,与我们何干?”
张衡默默点头,道:“但此后的事态发展却极为诡异,颇难理解!秦王幽居府中,陛下竟不让太医院救治,秦王日日受余毒折磨,生不如死。左武卫将军刘升看不过去,向陛下进谏说,秦王并无大过,只是修建宫室浪费了一些财物,并不是不能宽容。而陛下却说了四个字——法不可违!”
左武卫将军刘升谏曰:“秦王非有他过,但营舍而已,臣谓可容。”上曰:“法不可违。”——《隋书·卷四十五·列传第十》
张衡深深注视杨广,道:“殿下,您精通刑律,请问,秦王违了什么法?”
杨广想也不想,说:“他高息收债。”
张衡摇头道:“高息收债虽不仁义,却并不违背律法!”
杨广又道:“他奢侈享受。”
张衡哑然失笑,道:“奢侈享受又违了哪门子法?”
杨广还想说他宠爱姬妾,想想也觉得无足轻重,一时默然。
张衡又道:“此后杨素也曾进谏,说以秦王的过失,似乎不应受到如此严重的处分,请陛下念在父子之情,再详加斟酌。当时我在邸报上看到陛下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殿下还记得吗?”
杨广拧眉追忆,缓缓道:“我依稀记得,父皇说,我有五个儿子,如果要考虑父子之情,岂不是要另外为皇子制定一部法律?当年周公辅佐成王,还杀了管叔和蔡叔,我远不及周公圣贤,又怎么能徇私枉法呢?”
杨素谏曰:“秦王过不至此。”上曰:“我是五兒之父,若如公意,何不别制天子兒律?以周公为人,尚诛管、蔡,我诚不及周公远矣,安能亏法?”——《隋书·卷四十五·列传第十》
见张衡目光逼人,杨广不以为然地道:“父皇此语,是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之意,有何奇怪?”
张衡缓慢而坚定地摇头,道:“殿下,周公为什么大义灭亲,诛杀管、蔡?”
杨广一愣,目中渐渐显出狐疑之色,迟疑道:“管叔、蔡叔与武庚起兵叛乱,被周公诛杀......,难道......,难道老三有意谋反?”
张衡仍是摇头,道:“陛下将秦王比作管、蔡,殊不合常理,其中必有隐情!而且,不久之后,幽州总管燕荣获罪被杀,罪名是御下严苛;冀州总管侯莫陈颖被罢职,罪名是与秦王来往甚密。试问,御下严苛对一个封疆大吏来说算什么罪?与秦王来往甚密又有何不可?燕荣是开国元勋、灭陈功臣,竟死得如此莫名其妙。侯莫陈颖是当年西魏八柱国中侯莫陈崇之子,仗着侯莫陈氏是关陇门阀中的大族才侥幸免死。要说这其中没有其他隐情,我绝不相信!”
杨广倒吸一口凉气,道:“并州、幽州、冀州若是连为一体,那真是割据了大隋半壁江山,当年尉迟迥叛乱也没有这么大的声势。你是说,老三与燕荣、侯莫陈颖勾结,有意作乱,父皇才对他如此深恶痛绝?”
张衡却道:“那也未必,秦王性格文弱,不似有这般泼天胆量之人。而这些事正发生在汉王赴并州上任之后,以我的推测,必是汉王编造证据,诬陷秦王,清除异己,趁机揽权!事实上,燕荣、侯莫陈颖去后,陛下将西起晋汾,东到大海,北至阴山、南抵黄河的五十二州诸军事全部委任给汉王,还允许其不依律法、便宜行事,实权之重,世所罕见!所以,秦王跌倒,收益最大的,莫过于您这位幼弟、汉王殿下!”
十七年,(谅)出为并州总管,自山以东,至于沧海,南拒黄河,五十二州尽隶焉。特许便宜,不拘律令。——《隋书·卷四十五·列传第十》
杨广听得惊心动魄,越想越觉得张衡推测有理,不禁以拳击案,恶狠狠道:“这个.....,”想骂杨谅,又想起与他同父同母,只得改口:“这个小子,心肠如此狠毒!”
张衡却笑了起来,道:“殿下,其实汉王再如何势大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陛下与皇后的态度。如今二圣召您和汉王入京,也许就是借应对突厥来犯,考察您与汉王,从中作出抉择!”
杨广自信满满,道:“论打仗,十个老五加在一起,也不配与我相提并论。”
张衡道:“不错,殿下先灭陈国、再平江南,战功彪炳史册。汉王却有辽东之败,的确不能和您相提并论,但需谨防他恃宠上位。皇后娘娘对您的仁孝节俭十分欣赏,但对他也极为溺爱,在她心中,你们势均力敌。而陛下更重视治国才能,您需在这上面压倒汉王!”
杨广精神振奋,道:“孤镇守江南十年,物阜民丰,路不拾遗,江南经济已有赶超中原、关陇之势,治国理政他更不配于我提鞋!”
张衡却道:“但陛下锐意进取,一心开创极盛之世,不希望继任者是守成之主,所以您还需有更宏伟的治国蓝图。殿下这些年着力疏浚邗沟、江南河,何不再接再厉,提出开凿北抵幽州、南至余杭(今浙江杭州),西及关中的大运河。此事若成,功在当代、利在千秋,陛下又岂能不将大业托付于你?”
杨广愈发振奋,以拳击掌道:“这本就是我的夙愿!与其整日琢磨阴谋诡计,还不如将此有用之身做几件轰轰烈烈、名垂青史的大事!”
张衡看着意气风发的杨广,目露欣慰之色,却叹道:“但阴谋诡计还是要的,有一件小事您还需留心。”
杨广道:“何事?”
张衡悠悠地道:“陛下驾前,除了皇后娘娘,就数宣华夫人最为得宠,而她又是秦王爱妾陈氏的亲姑姑。如今秦王与陈氏余毒未清,我听闻西域有金蛇之胆、金驼之肝是解毒灵药,殿下可命人赴西域求购,赠予宣华夫人。如此一来,既结好了宣华夫人,又在陛下、皇后心中留下了关爱手足的印象,将来把大位托付给你,就不会有同根相煎、手足相残的顾虑了。”
杨广豁然开朗,叹道:“建平公世事洞明、算无遗策,孤立即命人去办!”
时陈氏有宠,晋王在籓,每致礼焉,进金蛇、金驼取媚于陈氏。皇太子废立之际,颇有力焉。——《隋书·卷三十六·列传第一》
下山后,杨广一行不再停滞,自荥阳登船,逆黄河西上,自潼关入渭水,经广通渠抵达大兴。
杨坚见杨广来到,立即召集朝会,由杨素部署对突厥作战方略。
如今已是百官之首的杨素神采飞扬,指着高高张挂的巨幅地图朗声道:“此次突厥来犯,是开皇初年沙钵略入寇以来规模最大的一次,东突厥可汗都兰与西突厥可汗达头各领部众十余万,从东西两面同时进犯我朝。”
他向正襟高坐的杨坚略一拱手,道:“陛下之意,由臣出灵州(今宁夏吴忠),江都公韩僧寿出庆州(今甘肃庆阳),太平公史万岁出燕州(今北京),蔡阳公姚辩出河州(今甘肃临夏),甘棠公韩洪出代州(今山西忻州代县),主动觅敌决战。由晋王殿下镇守灵武(今宁夏银川灵武),统筹对西突厥战事,由汉王殿下镇守马邑(今山西朔州),统筹对东突厥战事。各位可听清楚了?”
众人见他神态睥睨,颇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跋扈之气,心中都有不服。
史万岁第一个忍不住,大咧咧道:“杨右仆,你这个计划很是莫名其妙,从河州到燕州横亘三千多里,兵分五路、处处出击。但突厥游骑行踪不定,我军若一路与其相逢,绝无兵力优势,很容易被各个击破呀!”
他声如洪钟,震得殿中帷幕簌簌抖动。
杨素心中不悦,冷冷笑道:“打仗靠的不是人多,是精密配合,兵分五路是为了寻找战机,一旦发现敌踪就可分进合击。太平公是不是在南宁享福日久,当年折冲千里的豪情都消磨殆尽了?”
杨素提到南宁,史万岁黑脸顿时涨得通红。
原来,三年之前,南宁州蛮夷首领爨翫(cuàn wán)起兵叛隋,史万岁率军征讨,经蜻蛉川(今云南楚雄大姚)、弄栋(今云南楚雄姚安)、小勃弄、大勃弄(均在云南大理境内),翻山越岭,穿洞越涧,直入南宁。
爨翫率南宁诸夷据险固守,均被史万岁一一击破。
隋军势如破竹,且战且进,经过诸葛亮征南蛮纪功碑,见其背面刻有“万岁之后,胜我者过此”九字,史万岁惊奇之余,更加振奋,命军士将碑倒置,然后继续向西挺进,渡洱河,入渠滥川(今云南大理下关),大小百余战,转战千余里,击破西南夷三十余部,俘二万余人。
爨翫被史万岁神武震慑,十分惊恐,被迫请降臣服,答应刻石勒铭,接受朝廷管理,永不背叛。
史万岁遣使飞骑上奏,杨坚回复,让史万岁押送爨翫回京,留在长安为官,其实就是作为人质。
但爨翫私下送给史万岁大量金银珠宝,请史万岁代为求情。
历来财帛动人心,武将无不爱财,史万岁看在黄白之物的份上,大手一挥放了爨翫,并向杨坚回奏,说留下爨翫可以彰显朝廷仁义,杨坚也就应允了。
不料爨翫反复无常,待隋军撤军后竟再次反叛,而史万岁收受金银之事不知怎地竟被蜀王杨秀得知,立即上奏杨坚。
杨坚大怒,就要处死史万岁,幸亏当时高熲在朝,一力为史万岁求情,杨坚才免除史万岁死罪,让他再赴南宁平叛。
史万岁戴罪立功,二度击败爨翫,终于将其生擒押回长安。
但这件事却成了史万岁军旅生涯的一大污点,杨素此时语带双关,嘲讽史万岁受贿,也难怪史万岁尴尬异常。
其余人见杨素辞锋犀利、咄咄逼人,杨坚面无表情、神色漠然,一时谁也不敢提出质疑,大殿顿时沉寂下来。
忽见一名太监匆匆走入,跪地道:“内史侍郎裴矩请见!”
“裴矩回来了?长孙晟呢?突厥又出了什么事?”群臣立时一片低语。
“宣。”杨坚依旧沉稳。
片刻间,裴矩衣衫破旧,满脸风尘,快步上殿,跪地叩首道:“臣有机密事,请与陛下单独奏对!”
杨坚一怔,随即道:“随朕到偏殿说话。”言罢起身,走入偏殿,裴矩起身跟入。
殿上众臣子面面相觑,都不知出了什么事。
约莫半柱香的功夫,一名太监自偏殿走出,高声道:“陛下有旨,今日朝会结束,百官自去办差,请观王、晋王、汉王、杨右仆、苏纳言、史大将军、柳尚书入偏殿议事。”
百官大奇,好好的朝会居然就这样不了了之?但皇帝有旨,也只得各自散去。
杨雄、杨广、杨谅、杨素等人按捺住狐疑,快步走入偏殿,却见杨坚负手而立,脸上隐有喜色,微笑道:“长孙郎和裴矩好手段,已将雍虞闾除掉了。”
众人闻言,惊喜交加,一齐望向裴矩。
裴矩一如既往地风轻云淡,道:“长孙将军与微臣到了都斤山后,买通都蓝可汗的亲信,在他饮食中下毒,将其毒杀。”
众人知道他这寥寥数字,不知包含了长孙晟多少密谋巧思、多少反间收买,可算是他二十多年锲而不舍分化、渗透突厥的集大成者,不禁既惊且佩。
杨坚缓缓道:“不过此事终究手段不够光明,于我中华上国、礼仪之邦的声誉有碍,故此长孙郎与裴矩建议朕秘而不宣。”
杨素笑道:“不错,此事若公诸于众,将来载于史籍, 确是不妥。既然雍虞闾已死,突厥大可汗的位置又将花落谁家呢?”
裴矩道:“如今以西突厥达头可汗在阿史那一族中辈分最高,实力最强,他要自立为大可汗,谁都无法阻挡。不过,长孙将军让我带一句话给陛下——‘我朝扶持染干多年,如今是用上他的时候了’。”
杨坚微微点头,叹道:“十九年前,长孙郎提出‘远交近攻,离强合弱’的策略,如今确已到了瓜熟蒂落的时候了。突厥自伊利可汗到乙息记、木杆、他钵、庵罗、沙钵略、处罗侯、都兰,一直是阿史那·土门一系担任大可汗,而达头只是土门的侄子,虽然恃强自立,却绝不可能服众。染干是土门嫡脉,只要我们支持他继位,突厥部落就会望风归附。”
他转头向杨素道:“立即传旨,命太常少卿长孙炽赴都斤山为都兰吊丧。命韩洪率蔚州刺史刘隆、大将军李药王率军保护染干北上,继承突厥大可汗之位!”
杨素谀笑赞道:“陛下洞见万里,圣明烛照,臣衷心钦佩!”
杨广却道:“父皇,那五路出兵之事是否暂缓?”
杨坚沉思片刻,道:“暂缓出兵,视形势发展再做计较,你与谅儿就暂留京师吧。”
杨广、杨谅眼神略一交错,立即闪开,恭声称是。
时间刚刚迈入开皇二十年的门槛,一道紧急军情传至长安,给正在因都兰死去而欢欣鼓舞的隋朝君臣当头浇下一盆凉水——染干北上都斤山,在恒安镇(今山西忻州代县北)遭遇达头突袭,隋军死伤大半,韩洪保着染干狼狈逃回!
原来,达头可汗早料到隋朝会扶持染干与自己争夺突厥大可汗之位,竟率军长途奔袭,连续突破阴山、雁门防线,在恒安将染干、韩洪包围,攻势猛烈,箭如雨下。
韩洪率军四面搏战,却被箭矢射中,身负重伤,蔚州刺史刘隆所部先行溃逃,隋军军心大震。
达头的目标只有一个,杀死有资格与自己争位的染干。韩洪便伪装与达头谈判,假意答应献出染干,达头大喜,一时放松了戒备。
韩洪抓住机会,与大将军李药王率军突围,又得经过奋力死战,才带着染干逃回代州(今山西忻州)。此战虽杀伤数倍于己的突厥兵,但韩洪的两万隋军也几乎全军覆没。
杨坚大怒,立即赐死刘隆,将韩洪、李药王罢官为民。
遇虏于恒安,众寡不敌,洪四面搏战,身被重创,将士沮气。虏悉众围之,矢下如雨。洪伪与虏和,围少懈。洪溃围而出,死者大半,杀虏亦倍。洪及药王除名,隆坐死。——《隋书·卷五十二·列传第十七》
杨坚随即下旨,晋王杨广督率杨素、于仲文、韩僧寿、段文振、李渊出灵州道,汉王杨谅督率史万岁、裴矩、李景、张定和、杨义臣出朔州道,东西合击达头可汗!
欲知隋突大决战有哪些精彩对决,请看下回分解。
(好久没更新《血色开皇》了,主要是杨坚之死时有一个关键细节没想通。边写边想吧,说不定就有灵感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