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三公,触及我灵魂深处的字眼。从小就一直赖着他,那劳碌一生的老油坊,可是我人小鬼大、顺杆爬墙的童年圣地。时光无法倒流,谨以此文纪念我与三公走过的日子!
文/一枕日红 图/老木子
(二)念叨叨的三婆
我的三婆在她那个年月,算得上四里八乡最靓的村花。
跟村里其他老妇人一样,三婆终年也是大襟衣、大裆裤、尖头鞋、白粗布袜子,田头劳作家务累,相夫育子无盈亏。三婆爱美,从头到脚拾掇的熨帖而干练,尤其上衣那一抹的盘扣总比别人家精巧别致。
别看她年纪大,岁月的雕琢,只让她脸上轻轻浅浅平添了些许皱纹,却倍添了几分慈祥。不仅发黑如油,发髻似帽,而且她的肤色特别白,如新月生晕,如花树堆雪。那时我总想,舞台上那个“鱼沉雁落”的西施让三婆来饰演才是绝佳。
起初,我常常嘲笑三婆走路的姿势,摇摇晃晃,笑她那双脚真小。可听了她的诉说,才懂那是怎样的一番残酷。硬生生把脚趾折断,该是多么痛苦和恐怖啊!从那以后,我便开始怜惜起三婆来,平日帮忙担猪食,下河争着抬衣盆,去菜地就抢着挎篮子、扛锄头。
三婆是个话痨。与三公的缄口不言相反,她的碎嘴在村子里是出了名的,似乎三公一辈子的话都被她抢着说了。每天一早起床就施展开嘴上功夫,常常是一边从灶堂忙到前堂,一边数落根本没碍她事的三公。对也骂,错也骂。估计是耳朵听出了老茧,三公任凭她大呼小叫或是指桑骂槐,就是不搭腔。
其实,三公对三婆情比金坚,望她的眼神多是温情脉脉。我从母亲的口中得知,原来三婆和三公从小青梅竹马,如同戏文里的才子佳人。三婆家道丰实,上过私塾,三公从小聪慧,自学成才。后来两人暗生情愫,历尽曲折,最终成就儿女夫妻。因为那个年代,几乎不谈什么爱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便可定终生。以至于后来我在三婆家的日子,三公一提起当年,便眉飞色舞,一脸堆笑,满面春风。
五姨是三公的独生闺女,比我整整年长十岁。听五姨说,她头上曾有过一个哥哥,三岁不到害病走了。尽管这样,伶牙俐齿的五姨也没少挨三婆的骂。就连我这个宝贝外孙,都不知挨过多少回她的训哩。记得那是农忙季节,三公赶着要起早犁田,就因为我跟着三公一块起床早,给在猪圈旁舀食喂猪的三婆瞅见,她张嘴就呱呱开来,“哎哟喂,毛崽,饿了吗?你咋起床这么早?多睡会儿又没谁把你整个样?你公是贱命!他哪有摊尸的福哦!”
三公的村里,油茶树很多,山涧沟畔到处都是。待到开花时节,远远望去,就好像每棵树上吊了无数盏白色的小灯笼,但它开时需要天公冷那么三五天,然后一个激愣醒了,才漫山遍野地开放起来,碧绿的叶片间,白色的茶花和红红的茶果相映成趣,尽吸日月之精华。
“七月半,茶籽乌一半。过中秋,茶籽乌溜溜。”寒露一到,小脚三婆也要收拾行装,同村里人一道,背了背篓上山采摘油桃,一开干就得持续一个多星期。有时,三婆也会带我去帮忙,那山坡上、沟涧里,鼻尖萦绕着茶花清香,不时还能寻到好吃的野果。三婆摘满一背篓下山,我紧紧随在她身后。走了一段路,她就蹲下身子把背篓放在地上歇口气,或喝口水,但放下去再扛起来就有些力不从心,而我却帮不上忙。每当这时候,我内疚地看着三婆背转身,把肩上的背篓紧贴山体借力徐徐站起。那条山路很长很陡,路上须得歇息三四次才能回到家。
霜降之前的油茶果含油量最高,采摘来的油桃放生产队晒场上摊开,任阳光暴晒,等待桃壳中的水分蒸发殆尽而四裂开来。妇人们聚在一块,总是边干活边瞎聊。村里居然也有人怕三婆这个话痨,说来也情有可原。毕竟三婆遇人开聊,滔滔个没完没了,话题层出不穷,捡芝麻扔西瓜,眉毛胡子胡乱抓的。关键是她手中活儿却没少干,别人可怕误工了,害得人家老远看见她就绕道而行,或打着哈哈,借故溜一边去。三婆就是这样,除了闭眼睡觉,她的嘴巴都不懂停歇。不累么?我常常这样想。
三公对三婆的唯一要求,就是在生产队妇女组里的活儿不能落人后,因为他是生产队长。家里的一切重活,三公是不让三婆挨手的,总是一早起来先担满水缸,搂好柴,将烧好的猪食提到猪圈旁。每年的正月初头,别人还在走亲访友忙着拜年,他已是提了斧头刀锯上山砍柴,预备新的一年做饭烧火。几天的时间,他就能在院子里码上好几匹锯好劈好的木柴,足够一整年用的啦。
其实,三婆之能干在村里也是顶呱呱的。屋里屋外收拾得窗明几净,煮的饭菜也特好吃。她虽然嘴上喜欢凶三公,但心可知疼着热了。三公不在家的时候,家里有一点好吃的,三婆都要留给三公,回来一起吃。
我最喜欢三婆做的红薯茭。蒸熟了的红薯,切片摊在竹垫上,晒几个日头,等干了再剪条,用沙子一爆炒,嘎嘣脆,特香!可嘴馋的我怎能等到那个时候呢。要知道,薯片在晒成半干时吃着尤其甜。偷嘴偷多了,被三婆发现,少不了又要挨骂,但我和五姨都照吃不误。
三婆对我的好,并不亚于三公,只是我打小更爱亲近三公而已。有一年夏天,我因为瞎捣蛋而烫伤了脚,疼得嗷嗷大哭。三婆替我敷了好些草药,天热就怕伤口化脓,三婆每隔一定时辰就换一次药,还专程去庙里拜了菩萨。每当我因疼痛在夜里醒来的时候,总见三婆在给我轻轻的摇着扇子,嘴里念叨着,“阿弥陀佛,菩萨保佑!我的毛崽乖,有三婆在,快睡哦。”伴着我再度进入梦乡,好像三婆那几夜都未曾眯眼安睡。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