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大寇之沈虎禅大传·将军的剑法之悍将·一

丑丑说小说 2024-04-14 00:23:55
第一章:红剑之剑   那一抹红,像美人吐的一口飞血。  快、而凄艳。  并且带着一阵清响,悦美如一梦。  沈虎禅大喝一声,终于拔刀。  拔刀、出刀。  出刀、收刀。  刀还是刀。  刀仍在鞘中。  他拔了刀,但人人都看不见他的刀。  再见时刀仍是在木鞘里的刀。  不过在刹那的永恒里,“叮”的一声星火四溅。  剑刀相击。  红剑嗖地飞回李商一手里,就像一只温驯的蜻蜒。  李商一手里执着剑,他的脸忽然红了。  剑色的烈红,似乎有点淡褪。  沈虎禅仍持着刀,盯着李商一。  他和李商一的视线犹似在空中互震起一串刀花剑火。  沈虎禅执刀的右手,自袖口到腕沿,流下了一抹血痕,就像一条红色的小蛇,正在探索着蜿蜒而下。  沈虎禅受伤了。  交手只不过一招。  沈虎禅已负伤。  李商一马上发动了攻势。  他一口气攻出了五十剑,每一剑之力,如庙堂巨柱,而每一剑运使之巧,如丝织锦绣。  他的剑势时而伤怀,时而追回,到了后来,全交织成一片惘然,像一场繁华终成幻灭,这些剑之梦影,只是为之招魂,为之太息。  沈虎禅人在剑网之中。  剑影如花瓣。  艳得自具伤情,红得莫辨人意。  沈虎禅的冲天豪气,仿似被这软韧的剑意绞成碎片。  这就是李商一和他的剑。  红剑之剑。  将军听得眉飞色舞:“好剑法!”  燕赵脱口道:“万人敌有李商一,难怪可以强盛一至于斯!”  将军道:“那恐怕就是‘锦瑟’剑法了罢?可惜悭缘亲睹!”  燕赵吟道:“难怪有人说李商一是李商隐的后裔,只不过前者写成诗,后者化成剑而已。”  “究竟由你来大谈考据。”王龙溪粗声粗气的对燕赵说:“还是由他们来说下去?”  “锦瑟剑固然厉害,但沈虎禅也有‘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刀……”这次燕赵既没有反唇相讥,也没有生气,“说下去,战果如何?”  锦瑟无端五十弦,  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  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  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  只是当时已惘然。  “锦瑟五十剑”固然厉害,但沈虎禅以步步为营,执中两用之刀,一一应付: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李商一的剑法诗意,破不了这个自给自足、严密精确、浑然天成的架构。  于是他做了一件事。  他收剑、回剑,扒开衣襟,一剑就往自己胸膛刺下去。  血溅飞。  红剑沾上了他的血。  血红。  红剑更红。  ——听到这里,连王龙溪也忍不住失声喊道:“‘自残剑法’!‘先伤己,后杀人’!剑一旦喝了主人的血,敌人便绝对逃不了!沈虎禅这次一定……”  他本来想说“完了”。  可是他说不出口。  因为沈虎禅还在这里。  就在他眼前。  ——沈虎禅至少并没有“完”。  近百余年来,有一派剑法,十分诡秘,使这一派剑法的人,也十分神秘。  这是“自残剑法”。  这种剑法,非到万不得已时,绝不施用。  ——因为它未伤人,先伤己。  ——先使自己的剑喝了主人的血,再去杀敌。  ——当手上的剑,喝了自己的血后,伤痛和饮血的剑都同时激发出一种斗志。  ——一种使敌人“唯可死、不可生”的战志。  李商一扒开自己的衣襟。  他的胸膛瘦而青白,而且伤痕累累。  一共是十一道剑伤。  这些伤痕只透露出一件事:  ——自残剑法,李商一用以对敌,只用过十一次。  能逼使李商一施用“自残剑法”的,一定是武林中高手中的高手。  但这十一人都死了。  李商一仍然活着。  ——因为“自残剑法”。  ——一种“伤己杀人”的剑法!  剑已饮血。  沾血的剑像突然注入了生命。  狂飙式的生命。  毁灭式的生命。  它以它狂烈的生存来结束其他人的生命。  沈虎禅的眉毛已被汗水湿透,交结在一起,但他的眼睛却发着亮。  在他眼里看来,李商一手中的剑,已不是剑,而是好像一个爱好书法的人眼见有人在他面前,施展王右军的“兰亭神笔”,舒卷顾虎头的“点睛妙笔”之际的感觉。  沈虎禅的刀势本一向以快而凌厉见长。  而今他刀法倏然一变。  变得十分朴拙。  每一刀如蕴有大力、激起古风。  他的招式法度森严,可是他出手的方位十分荒诞。  第一刀攻向李商一的头发。  第二刀砍向李商一的尾指指尖。  第三刀劈向李商一衣领。  第四刀……  ——在这生死关头,他每一刀救命招式,竟都是“无用之刀”?  这不但把蔡可饥看得呆住了,连李商一都动了容。  燕赵也大为动容:“好刀,好刀非刀。”  将军道:“好大胆的刀。”  楚杏儿因为听不懂,所以问:“怎么个大胆法?”  “他的刀专往不可能处攻击,而且他的刀更进一步把攻击化为不攻击、伤人转为不伤人、杀人转为不杀人,他的刀已不是杀人、伤人、攻人的刀,而是道,”将军肃容道,“沈虎禅的刀即是道,刚好对上李商一的以空为道,以道为空,悟寂为道,悟道返空,这一战已足成武林佳话、永垂不朽。”  “沈虎禅就像是大雕刻家,他的刀就是他的凿子,专从最不可能处下手;”燕赵赞叹的说,“李商一的剑却已经活了,像一个大画家画成的画,就算画师死了,画仍是活的,让每一个懂得画的人看一次便活上一次。”  他叹了一口气,遗憾的说:“这一刀一剑,本不该拼上的,该让寂寂人间,留有神兵。”  将军忽道:“错了。”  将军一向敬重燕赵,他说的话将军大都赞同,而今却直斥燕赵说错了,倒是前所未有的事。  将军道:“既是神兵,就应该用来发挥它的神威;既是利器,更应施展它的锋芒。就算这只是刹那间的光芒,但别忘了许多刹那合在一起,便是永恒了。”  燕赵沉思,然后道:“你说的是。”  将军长吸一口气,道:“也许,我们到了应该知道答案的时候了。”  他转首过去向蔡可饥:“到底谁赢谁输?”  有决战便有胜负。  有比斗便分存亡。  问题是:谁胜?谁负?谁生?谁死?  沈虎禅突振衣而起,如怒虎一头,变成一头怒虎。  李商一冲天而起,如白鹤一只,变成一只白鹤。  两人在空中交手:  刀和剑,风和烟,千万人里的一触。  惊喜一场,各自分散,永不相忘。  少年只有一次……花只开一次最盛。  感情只是那么一阵。  许或是那末一次深夜的长街。  未央。雾浓。独自行。  所有的期待不过是一盏灯。  梆声响起时楼头有人吹箫。  使你惊觉人生如梦……  (刀光剑影之后是什么?)  (掠起的是身姿,落下的又是什么?)  (谁杀了人?谁伤了心?谁才是那个在天之涯、海之角寂寞的汉子?)  (是刀佩着人?还是人佩着刀?)  (是剑负着人?还是人负着剑?)  (谁是那抚剑的燃灯者?)  (谁是那写诗的佩刀人?)  刀剑交加之时,突然发生了一件事。  李商一的剑变了。  它的剑已不是剑。  而是花。  它的剑,竟然开了花!  ——一把杀人的剑,怎会变成了一朵令人惊艳的花?!  燕赵失声呼道:“红剑之剑!”  红剑里,确还有剑。  那把红剑忽然一瓣瓣绽开,落下了红衣,就像花瓣一样。  然后,它就吐出了它的蕊。  它的蕊是另一把剑。  更美更艳更玲珑的一把剑。  一把小小小小小小的红剑。  红剑飞叮沈虎禅的咽喉。  沈虎禅却做一件事。  他出刀。  出刀并不奇。  遇上李商一,他已不能不出刀。  奇的是他的出刀。  他竟一刀砍落。  砍向自己的影子!  (在这千钧一发的紧急关头,他竟砍这样的一刀!)  (——一刀砍向自己的影子!)  (难道他一直不是在跟敌人厮拼?而是跟自己的影子决战?难道他是一直是以刀光洗脸、与影子搏斗?!)  将军喝了一声:“‘禅刀’!”  ——什么是禅刀?  蔡可饥不知道。  他只记得当时的情景。  那教他终生难忘的情境:  沈虎禅的刀和李商一的剑正要定胜败之际,姚八分、谭千蠢两人倏然同时出手,攻向沈虎禅。  遇到李商一这样的强敌,谁都不能分心。  ——就算沈虎禅也不能。  刀过处,剑止息。  两人都落了下来。  沈虎禅一阵抽搐。他的抽搐,是从脸肌、直至手背、然后延至脚踝,五脏六腑,似给一只铁箍一把夹住,紧紧地揉捏成一团。  ——他已中剑。  他的刀已还鞘。  他以刀鞘支着身子。  李商一落回竹节内。  他静静的端坐着,没有表情。  姚八分和谭千蠢脸上都有狂喜之色。  他们都知道自己已得了手。  他们的攻袭已命中了。  ——也就是说,沈虎禅败了。  在那种情形之下,败了几乎就等于是死。  ——而且还不止沈虎禅一个人死。  “沈大哥败了,”蔡可饥痛苦地说,“因为姚八分、谭千蠢不顾江湖道义,罔视武林规矩,竟施暗算,所以沈大哥败了,而且,还受了伤……”  他几经艰辛才吐出了两个字:“重伤。”  将军、燕赵、楚杏儿脸上都有惋惜、遗恨之色。  “不对!沈大哥没有败!”被折磨得已不成人形的徐无害忽然大喊道:“我看得清楚:败的是李商一!”  徐无害虽历经折磨,但并没有疯。  他不是疯子。  所以谁都不明白他何以会这样说:  ——因为沈虎禅明明是输了,曾还受了重伤! 第二章:锦瑟   当时,徐无害是趴倒在地上的。  狄丽君的点穴手法特异,徐无害穴道虽已为李商一所解,但全身仍浑不着力。  所以他的角度诡异。  他当然看见沈虎禅以刀支地的样子。  ——要这样一个猛虎般的人物几乎连站都站不住,除非是他身上的伤早已足以令一般高手命丧当堂。  徐无害一见这种情形,第一件事情就想到:要是沈虎禅死了,这些人还会不会放过他?  人一旦有了求生的希望,就不愿再死。  徐无害赶忙去看李商一。  因为李商一是答允放过他们的人。  李商一端坐在粗大的竹节里。  风动。  风过处,竹叶厮磨,自成天籁。  远处还有落花香。  就在这种情境里,徐无害蓦然发现了一件事。  从他的角度,可以清楚地看到,竹节后端的裂缝渗出了鲜血。  竹子当然不会淌血。  竹子就算会落泪,也不致会流血。  那么,血一定是从李商一身上流出来的。  ——李商一受了伤!  ——而且还伤得颇为不轻。  他的胸膛流着血,那是因为他曾自刺一剑——可是,胸上流的血并不算多,彷佛都给那把红剑吸去了。  此际李商一淌的血,肯定不是胸前的伤口。  既不是胸膛上的伤口,那就必定是为沈虎禅所伤。  ——沈虎禅是在何时伤着了他?!  ——莫非是沈虎禅向他自己影子攻出的那一刀?!  ——难道在那生死交替的刹那,李商一竟变成是沈虎禅的影子?!  徐无害看不懂。  他也不明白。  但他只知道:沈虎禅受伤了!  姚八分、谭千蠢照了一个面,两人一齐迅疾的向沈虎禅包抄过去。  ——两人的神色分明,他们决不会让沈虎禅活着回去。  ——就连徐无害与蔡可饥也休想能活着离开。  徐无害的心又往下沉。  沉到底。  ——一个人如果一直没有怀着希望,那么他也就不会失望;主要是沈虎禅不出现,徐无害决不认为自己有机会活下去,所以也就不会像现在一般:眼看有活命的机会,但又旋即面临死亡。  沈虎禅却伤得似连动都不能动。  他额上布满了苍苍的汗。  他闭着目,既似在运气调息,又似在强撑一口气不倒下去。  ——这样的情形,沈虎禅如何能与这两大恶魔交手?!  徐无害只觉一阵热血,涌上心头。  ——沈虎禅这次赶来,不管是为了抢夺“高唐镜”还是为了救他,总之沈虎禅要是死了,自己也别想活了。  一股冲动,令他站了起来,要过去护住沈虎禅。  但蔡可饥已先一步冲了过去。  蔡可饥拦在沈虎禅身前,拔剑,震起一道惊雷似的道:“谁敢动他!”  姚八分的八字眉一分,“现在,”怪笑道:“有谁不敢动他?”  谭千蠢怪有趣的望着蔡可饥:“我岂止动他?我杀了他你又能如何?”  蔡可饥凛然无惧:“要杀他,先杀我!”  谭千蠢哈哈笑道:“杀你又有何难!”  说着便要动手,李商一忽道:“住,手。”  姚八分向谭千蠢示意地眨了眨眼,遂向李商一恭谨的道:“一哥要亲自动手,那自是最好不过了。”说着又同谭千蠢挤了半个古怪的笑容。  李商一脸无表情,连眼皮都不抬一下,只道:“你,的,脸,在,干,什,么?”  姚八分楞了一楞,才道:“刚才,有蚊子……”  李商一不听他说下去,截道:“放,了。”  姚八分又是一怔,不敢置信地说:“什么?!”  谭千蠢忙道:“一哥,沈虎禅此人已为楚衣辞收买,决饶不得……”  李商一冷哼一声。  谭千蠢顿时不敢说下去了,可是脸上尽是不服的神色。  姚八分沉吟了一阵,似鼓足绝大的勇气,道:“一哥,别的事我们都可以听你的,不过,沈虎禅是万大人志在必得的人物,可万万放不得!”  李商一道:“我,说,放,了。”  姚八分脸上出现一种恨色。  一种强烈的恨意。  杜圆在旁问:“他是我们的敌人,杀了我们不少人,为何要放?”  李商一默然。  好一会,他才说:“他,胜,了,我。”  姚八分与谭千蠢骇然相顾。  谭千蠢抗声道:“明明是你胜了,还重创了这厮……”  李商一握红剑的手突然紧了紧。  白皙的手更白皙。  手背上的青筋突现。  谭千蠢把下面想说的话全吞了回去。  姚八分却接了下去:“就算他是赢了又怎样?咱们合力把他干了,天下谁知此事?依我看,一哥,不如……”  李商一吐字如剑:“放!”  姚八分也疾喝道:“好!”  他向谭千蠢猛一颔首,在这一瞬间,他和千蠢和尚,一连向沈虎禅骤下二十三道杀手!  每一道杀手,都是要沈虎禅的命。  要他立即死亡!  “我真的没有想到……”徐无害喃喃地道,“他们一出手,李商一也出了手!”  王龙溪这时忍不住呸了一句:“卑鄙!”  燕赵反问:“什么卑鄙?”  王龙溪道:“争杀一个伤者,算得了什么英雄!”  燕赵道:“我看李商一不是向沈虎禅出手的。”  舒映虹在旁道:“李商一不是向沈虎禅出手,莫非竟向自己人出手不成?!”  徐无害有点懵懵然的道:“正是,李商一竟向谭千蠢和姚八分出手……”  那么无奈、凄落的剑光,交织成一张如烟似梦的剑网。  美丽得似场灾祸。  将军这时忽然正色的道:“无害。”  徐无害肃然道:“在。”彷佛将军一声叫唤,使他连身上的痛楚都尽忘。  将军问:“你是亲眼看见李商一出手的了?”  徐无害答:“是。”在将军面前,他不敢多说一个字的废话。  将军道:“他是向姚八分和谭千蠢出手?”  徐无害道:“是的。他一剑攻向两人。”  将军道:“他是怎么一剑攻向两人的?”  徐无害道:“他的剑像一层层的塔,在出手的时候像突然开成了花,他只刺出一剑,却似有五十朵剑瓣,分别向千蠢和尚和八分道人……”说着不由神往。  将军仔细的听完:“说一说你对李商一剑法的感觉。”  这次徐无害没有立时听懂。  将军补充道:“我是指:他这次出剑同时攻向谭、姚二人,你在外边看了,有什么感触?”  “那一剑,”徐无害神驰的道,“那一剑……真是惊丽,而且令人感觉到……”  “感觉到什么?”  “无端。”  无端的剑。  无端的剑法。  无从捉摸的人和剑。  “你呢?”将军嘴嚼了一下“无端”两个字,回头向蔡可饥,“你人在剑网里面,站得最是靠近,你又感觉到了什么?”  蔡可饥想。  一想,彷佛就见到那一剑。  那一剑,比谎言美丽。  那一剑,比理想更美。  那一剑,就似憧憬里的梦景。  ——美丽得令人原谅一切。  ——可是,却又怎么会使人在想起的时候,生起一种微微的伤感、淡淡的感伤?  “惘然;”蔡可饥答,“是一种刻骨铭心的惘然。”  惘然,惘然得茫然的惘然。  恍似,恍如一梦的惘然。  惘然的人在梦中不知梦,身在客中不是客。  “无端。惘然。”将军沉吟着:“好一个李商一,不愧为万人敌的情敌,多年来,他虽没赢得那女子,毕竟,却使他创出了‘锦瑟剑法’的菁粹。”  舒映虹却不明白,他觉得在这时候,应可向将军直接求教,“可是,李商一却为何要救沈虎禅?”  “他不是在救沈虎禅,”将军微笑道,“他只是在还情。”  “还情?”舒映虹觉得不可思议。  “你说沈虎禅一刀砍向自己的影子。”将军忽然返首过去问徐无害,“他的影子投影在那里。”  徐无害没料将军忽然有此一问。  “……投在地上呀,”忽想起什么似的接道:“有一半投影在那匹马上。”  “马?”  “紫骝马。”  ——那匹马一直都在那儿。  沈虎禅与李商一在空中刀剑交手,有一半的影子就投映在马背上。  “沈虎禅发出了那一刀,”将军眼睛亮了,有一种“果然不出我所料”的自豪,紧接着问:“那马怎么了?”  蔡可饥这回抢先答了:“一刀过处,马鞍裂了。”正要说下去,将军已胸有成竹地一笑,向燕赵道:“果然是他来了。”  燕赵眼里流露着钦佩之色:“开始时我还没觉察到,你一问起马来,我才省起。”  将军踌躇满志的道:“既然是他来了,李商一这下当然算是欠了沈兄的情。”  燕赵脸上的神情,就似同时遇上了一个平生重大敌手和生平知交一般,带着傲然又带点奋然的说:“他跟他师父一样,总是在最不可能的时候和最不可能的情形下出现。”  燕赵一向已没有敌手。  他的敌手只剩下了将军。  燕赵也一向没有故交。  他的故交只剩下了将军。  他是将军的敌人,也是将军的故交。  ——谁才是敌手的敌手?谁是这故交的故交?  ——难道这不是人?  ——而是一匹马?!  马是马。  人是人。  ——人和马怎么能成为知交?  事实上,有些人爱马,尤胜于爱人;有些人跟马接近,尤甚于和人亲近;有的人情愿跟鸡犬豕猫在一起,亦不愿与人在一起。  为什么?  也许是因为人会处心积虑的害人伤人利用人,而其他的动物都没有这种德性。  将军转头问徐无害:“我猜的对不对?”  徐无害答:“服。”他本来要答“对”字,但将军只听他们片面叙述,已对场中的事了如指掌,且尽皆推测料中,徐无害心中震服之余,心里口里脑里都是一个“服”字,所以脱口说了出来。  王龙溪几乎要大叫:“怎么回事?”  徐无害征询的望向将军。  将军点头。  徐无害遂向蔡可饥征求道:“我们一起说好不好?”  因为接下去的局面变化迭生。  他怕自己说不清楚。  何况,当时他受了伤,现在伤仍在作痛。  他必需要蔡可饥作补充。  蔡可饥道:“是。”徐无害的身份在“将军府”里比他为高,所以,徐无害吩咐的话,其实就是命令。  就算他救过徐无害也一样。  将军麾下,本就分际严整,合作紧密。  这就是蔡可饥和徐无害夹叙的情形。 第三章:敌手的敌手   李商一的无端之剑和惘然之剑,逼退了谭千蠢,击退了姚八分。  看李商一的剑势,就算他要一剑杀了姚八分和谭千蠢,也决难非事。  可是他只击退他们。  他只是制止两人向沈虎禅下手。  这一剑的用意,显然是志不在此。  而在彼。  “彼”就是那匹马!  李商一剑势回刺,极尽“无端”之意,但又似日升月落,移动虽足以扭转乾坤,但偏又在不经意中完成,一如韶光消逝,华年侵蚀,剑风卷起落英缤纷,还响起一阵悦耳的天籁妙韵。  这一剑之风情,也到了“凄美到绝楚”的地步。  这样令人心碎欲绝的一剑,不是攻向人,而是攻向马。  其间还夹杂李商一两声大喝:“出、来!”他连喝声也分开两截!  剑光过处,马也分成两截!  没有血!  没有马鸣!  只有人。  这看来比真马还要像是一匹马的“马”,竟是假马。  “马”只是虚壳。  有“人”藏匿在其中。  任何人匿伏在这样一种“环境中”,必定都会有些狼狈、局促、甚或衣衫不整。  然而这人英朗如故、文秀如常、潇洒有致、怡然自得,就像他是在文士雅宴中起身敬酒一般儒雅清爽。  这是一个年轻人。  两道剑眉,一对星目,彷佛蕴藏了许多风流——到底风不风流还不晓得,但看他样子,至少很自命风流。  “自命风流”这四个字是蔡可饥说的。  燕赵叫他“不妨叙述得详细一些”,他便连人的样子也一并用话“描绘”了。  坦白说,他是有些看那厮不顺眼。  ——在那种紧急情境下,那人居然还可以一派舒然、悠闲自得的样子,相形之下,自己和徐无害都变得更加狼狈尴尬起来。  谁知道“自命风流”四字一出口,燕赵就一拍大腿,喝道:“好好好,‘梁四风流蔡五狂’,‘人不风流枉少年,得风流时且风流;一时风流便风流,是真名士自风流’,不改青山不解恨,梁四还是老样子!”  “梁四?”蔡可饥愣住了。  将军只微笑说:“说下去罢。”  这一剑,带着六分怅惘、三分无端、还带有一分不可拆解的谜,直取自马中裂现的青年梁四!  梁四却不闪躲。  他只笑嘻嘻的望着李商一。  还有李商一的剑。  他只说了两个字:  “诺言。”  这两个字一出口,就像两把刀。  两把沈虎禅的刀!  ——要不是沈虎禅这样有分量的刀,又怎能令李商一这几近无敌的剑遽然而止!  剑在空中顿住,不得寸进。  梁四神态潇洒依然,除了眼神。  他眼里像在看自己的生死存亡。  李商一却没有看他。  一眼也没有看他。  他像用了极大的坚忍和努力,才能稳得住这出手一剑倏然中止。  他的脸肌搐动着。  红剑漾出一片令人呻吟的艳丝。仔细看去,这把剑竟也起伏如波浪,似有什么事物要破剑飞血而出,李商一手里的剑,竟似是一个活着的长形的心脏一般!  李商一脸上忽然出现极其坚毅的神色,以致他双眼一直似铺着一层泪胶黯影,此际也明亮了起来。  他一剑回刺自己。  血飞溅。  血却流得不多。  这把红剑竟会吸血。  血注入剑里。  剑平伏。  红剑更红。  剑宁定、沉静、温驯如初。  美艳如故。  更苍白的是李商一。  他的脸皱纹更多,像一座苍老的海。  ——究竟活着的是他的人还是他的剑?  ——究竟他手中的剑是夺取敌人顽强的性命:还是反在吸取主人生命的精华?  ——究竟是他在用剑?还是剑在用人?  蔡可饥和徐无害不约而同,都生起这种想法。  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种人。  也没有见过这样子的一把剑。  梁四见李商一御剑不住,回剑自刺,洒然的神色里也流露出尊敬之色。  他啧声道:“人说‘红剑’若落在他人手中,只自速其死,唯落在李商一手中,才可以驾御得住,这句话说得并没有夸大。”  沈虎禅却忽然发话了。  他的声音很有点虚弱。  “人说‘梁四风流蔡五狂’,梁四一向风流潇洒,没想到这次初会,却逢着你向正在决战的人施暗算。”  梁四一双明利的眼睛,盯住沈虎禅,张开纸扇,徐徐的扇了扇,眼珠一转,才问:“你就是沈虎禅?”  沈虎禅道:“是。”  梁四道:“也是闻名不如见面。”  沈虎禅道:“彼此彼此。”  梁四道:“听说你是义盗,官府虽视你为巨寇,但你为百姓人民所做的义举善事,恐怕武林中的似谓‘大侠’,一百一十五个加起来也不如你一人多。”  沈虎禅道:“过奖。”  梁四道:“可是今回第一次见,你却成了将军手下的走狗。”  沈虎禅道:“你为‘南天王’,我为‘楚将军’,咱们河井不犯,各事其主。”  梁四道:“你为铁剑将军效命,楚铁剑介于正邪之间,这倒也罢了,可是,你却连万人敌也勾搭上了,可真教在下失望,对阁下另眼相看!”  沈虎禅道:“哦?”  梁四道:“你可知道万人敌的身份?”  沈虎禅道:“他是相爷手上红人。”  梁四冷哼道:“这种人祸国殃民、逞势图利,身为武林中人,理应自珍羽毛,而你却同流合污,当真是……嘿嘿,原来沈虎禅也只图高官厚禄,浪得虚名。”  这番话一说,谭千蠢、姚八分、侯小周、杜圆等为之勃然大怒。  他们却不敢动手。  因为李商一为了这人,宁可自刺一剑,也不敢出手伤之。  ——到底为了什么?  没弄清楚之前,谁也不敢贸然动手。  沈虎禅也不生气,只道:“谁说我跟万人敌是一条阵线上的人?”  梁四道:“因为你刚才救了李商一。”  他有点心怀不忿的接道:“没有你那一刀,我那一掌早就隔着土木马破空击杀了他;你为了破我一掌,而吃了他一剑,这不是明着向万人敌示好吗?”  沈虎禅道:“我发现木马内有人,而且有掌力侵袭,我不允许我的敌手死在他人的暗算下,我是为了这一点而切断你的掌力。”  梁四怔了怔,瞪大了眼望定沈虎禅:“你就是为了这一点而救李商一?”  沈虎禅奇道:“不然为了什么?”  梁四像骤然吞了一个不明就里的东西:“你为了这一点,不惜硬捱李商一一剑?”  沈虎禅啼笑皆非的道:“他跟我是一对一的对决,我怎能够胜之不武?”  梁四闷哼道:“你是要公平?”  沈虎禅道:“就算你要杀死的是你的敌手,也得要公平;你对你的敌手不公平,那只是看不起自己。”  梁四双眉一展道:“可是,对敌手公平,往往就是对自己不公平;天下无敌手的高手,往往不是未逢敌手,而都是在敌手猝未及防的情形下消灭了敌手,这才能无敌。”  沈虎禅淡淡地道:“这样子的无敌,无疑是骗人骗己。”  梁四讥诮地道:“其实,什么‘无敌最是寂寞’,这句话也一样骗人骗己,完全是一厢情愿:天下哪有无敌手这回事?就算有,你自己认可,不见得别人也认同;一小撮人认同,不见得人人都认同。无敌最是寂寞、最是痛苦?谎话!废话!要争取无敌、挣扎走向无敌之路才是寂寞和痛苦,至于到了真正无敌的境界时,不是虚寂无欲就是重返光风霁月的境界,哪有寂寞痛苦可言,有痛苦、寂寞,此人修为有限,离无敌至少还有戈壁到江南那么远!”  沈虎禅静静的听梁四把话说下去。  他不知道这年轻人为何有这么多的唠叨。  梁四却把话题一转:“可是我是你敌人的敌人。”  沈虎禅道:“敌人的敌人,未必就是朋友。”  梁四道:“你应该联合我,来打击你的敌人。”  沈虎禅道:“我一向要用我自己的力量,来解决敌人。”  梁四道:“看来,能够成为你的敌人,是一件荣幸的事。”  沈虎禅道:“可惜你还不是我的敌人。”  梁四笑道:“幸好我不是你的敌人。”  沈虎禅道:“最好我们永远不要成为敌人:你的‘隔山打牛神功’和‘风花雪月四式’,刚才只隔着土木马露了一手,恐怕谁都不会愿意有你这样子的敌人。”  梁四一被人赞,开心得眉花眼笑起来:“好说,好说,”遂而正色道:“不过,你这样对敌法,很吃亏,到最后,难免要死得不明不白。”  沈虎禅微笑道:“天下事,本来就有许多都是不明不白的,尤其一个人的成败生死,谁也掌握不住。”  梁四道:“你现在伤得就有些不明不白。”  沈虎禅道:“你为什么要暗算李商一?”  梁四道:“我知道若论武功,我难以取胜,我只有暗算他。我一向都是个很有自知之明的人。至于我为何暗算他,“他用手一指李商一道:“他心知肚明。”  沈虎禅问:“他为何不还手?”  “因为是他欠我的;”梁四悠然道,“他答应过我,有过允诺,我可以暗算他三次,他只能闪,只能躲,只能避,但不能还手。”  他一副有风驶尽帆的样子:“如今,他还欠我一次。”  沈虎禅道:“哦,原来你已暗算过他一次了。”  梁四说着又有点忿然:“要不是你,我已用不着下次了。”  沈虎禅道:“我不得不动手。”  梁四诧道:“为啥?”  “因为,”沈虎禅道:“直至到我以‘杀己之刀’出手,才知道原来他是个看不见东西的人。”  李商一突然激动起来。  他脸上的皱纹起伏一如怒海。  他哑着语音吼道:“我,瞎,了,跟,出,手,无,关!”  “是无关,”沈虎禅道:“可是我不能对我的敌手不公平。”  他缓缓地接道:“如果我要铲除一个恶霸、一个枭雄、一个败类,我可以像你一样,暗中伏袭,一击得手就走,但你却是我的敌人。”他顿了一顿,接道:“我所尊敬的敌手。”  他又停了一停,才道:“刚才你在竹子里,我没有察觉,反而只知在木马中有敌,如果当时你向我袭击,我就不准能活到刚才与你交手。”  他的话说得很慢,但很清晰,彷佛元气充沛。  只有那几个停顿,很有点不自然。  李商一敞开的胸膛起伏。  血又开始自伤口渗了出来。  梁四长舒了一口气,道:“我明白了。”  他很沮丧似的接下去说:“我在马内,你一早就知道了,但你以为是李商一。”  沈虎禅道:“我忘了李商一精擅于剑法,喜在封塞壅闭的所在,自囿自囚以静修‘一统神剑’,但若论手艺之巧、才艺之高,对奇门遁甲、莳花诗酒、木牛流马、琴棋书画皆有造诣,除‘风流四公子’外,却还会有谁!”  梁四苦笑道:“弊在我件件通、却没一门精,要不然,也不会被你一眼就看破。”  沈虎禅道:“李剑客本来也定当发现,只争在他的眼睛不方便。”  “谁教他当日因情而毁目割舌?”梁四此语一说,李商一握剑的手背,青筋又突现了起来,梁四把话锋一转,道:“不过,他也因为你的出现,而把注意力全集中在你的身上,因而才没有发现到我的存在;”  他耸了耸肩,道:“因此我才出手暗算。”他嘴里彷佛沾着了什么垢物般的,轻呸了一声,似把渣滓吐了出来,道:“但是你才出手救了他。”  沈虎禅嘴角一翕,但要说话,忽然双眉一皱,像双手抱刀一拢似的,紧紧的把眉心锁成一个川字,话便说不出口了。  梁四审察似的道:“你的伤,很不轻罢?”不待沈虎禅答话,又自言自语的道:“当然不轻了,先中了李商一一剑,又被八分道人的‘八弓弩’击中,再吃千蠢和尚一拳,你能硬挺到现在,还说了那么些话,恐怕当世再无几人能有此修为了……”  他自语自言的道:“楚铁剑可不可以?万人敌能不能够?蔡般若行不行?师父能不能?”他一笑又道:“像我,我就不能了。”  “人贵自知,我自知不行,”梁四悠闲得就像在评赏书画:“像你在破了我的掌力后还能回刀反挫李商一,这点我就绝对办不到。”  他看向李商一,一双亮目呈露出如小童般的好奇来:“你也伤得不轻罢?可是刚才你的“惘然之剑”,先退和尚、道士,再来攻我,依然利害得很!”  他啧啧有声地道:“可惜,可惜。”  他向沈虎禅和李商一都望了一眼,充满惋惜之情:“你们两位,都受了伤,而且都伤得不轻,反而是我,没有受伤,体力也在最盛之时。要是在平时,单打独斗,要杀你们任何一位,我恐怕力有未逮,可是,现在……”  沈虎禅截道:“你错了。”  梁四唇边又似吐出什么垢物似的,用鼻子问:“嗯?”  沈虎禅道:“你只杀得了我。”  梁四轩起一只眉毛:“哦?”  沈虎禅道:“你别忘了,这儿还有姚道士、谭和尚、侯公子、杜青衣,有他们在,加上李商一的‘一统神剑’一直都还没有出手,你是讨不了好的。”  梁四很爽落的道:“说的也是。他只以‘红剑之剑’发出了‘锦瑟剑诀’,看家法宝‘一统剑法’确是一直未曾出手。”  沈虎禅道:“所以,你能杀的和你要杀的人,只有我。”  梁四笑了起来:“你怎么知道我要杀你?”  “你、要、不、要、杀、他、都、一、样,”李商一开口了:“你、杀、不、了、他。”  梁四又剔起另一只眉毛:“我杀不了他?为什么?”  “因、为、我、不、准。”李商一道:“你、若、动、手、我、就、跟、他、联、手、杀、了、你。”  他这句话一说,沈虎禅倚着的木鞘刀,突然下陷土中,疾沉寸余。  梁四把两边眉毛都扬了起来,哈哈笑道:“很好,听你这样说,今天,我是谁都杀不了了,连高唐镜也夺不回,那我还留在这儿干啥?”然后鼻子里哼了个调、很轻松、很愉快、很悠闲的样子,大步消失在竹林里。  只剩下满地的落叶。  远处的落花香。 第四章:黛玉青山   听到这里,将军自案前拉出了左手第二个抽屉,取出了两粒沉甸甸的铁胆,捏在手中,搓揉着,众人听到隐约自他手掌里,传出极悦耳的声音。  ——在蔡可饥和徐无害听去,那乐声甚至有些跟李商一那一把红剑刺入竹子里的声音有些近似。  将军一面搓揉着铁胆,一面斜睨着沈虎禅。  沈虎禅脸如紫金,双目紧闭,端然不动。  他全身衣襟,已为汗水浸透。  ——如果这时候有人向沈虎禅出手攻杀,只怕沈虎禅唯死一途了吗?  ——可是如果没有将军的命令,谁敢在将军府里动手杀人?  ——除非是将军要杀沈虎禅。  ——将军会不会杀沈虎禅?  ——他要不要杀沈虎禅?  ——想不想杀沈虎禅?  谁知道将军在想什么?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如果有人会猜测到一些,那人定必是燕赵。  将军的敌人:燕赵。  将军忽然向燕赵问道:“转述到目前为止,对这件事,你有什么看法?”  燕赵道:“第一,我怀疑梁四也受了伤。”  将军即问:“是何事使你生疑?”  燕赵道:“听徐、蔡二位转述,梁四公子在足可乱真泥塑土木马内出掌,偷袭李商一,这一掌不带风声,隔土木马侵袭,定必是‘南天门’名成于世的独门掌功:‘隔山打牛’了。”  王龙溪在旁一脸不屑地道:“隔山打牛?这等三流江湖人物五流功力施为的九流掌法,垃圾不如!”  燕赵一笑,铁脸上对映着豪迈与风趣,“别人的‘隔山打牛’,确是雕虫小技,但钟氏一脉的‘隔山打牛’,可不能小觑!”  王龙溪嘿道:“我就不信!难道姓钟的这头牛有三只角不成!”  将军忽然插口道:“龙溪。”  将军忽尔这样严肃的叫,王龙溪一时楞了愣,肃然道:“在。”  将军正色道:“‘隔山打牛’是劈空掌力里最难练也是最难练好,几乎历古以来都还没有人能够完全练成的一门掌功,你要是遇着了,千万不要轻敌。”  “是!”王龙溪这次不敢应得有丝毫轻忽。  燕赵看看自己的掌心,道:“听说钟诗牛的‘隔山打牛’,曾有过隔着老农丘一掌震毙一头牛的纪录,要不是他当年曾被“五泽盟”盟主以‘高唐指’震伤后脑,功力恐犹不止于此。”  王龙溪喃喃地道:“这似乎夸张了一些罢!”  燕赵一笑道:“传言总是有些夸张。”  舒映虹道:“梁四说什么也没他师父厉害罢?”  “我不知道,”燕赵一摊手,道:“我既没跟钟诗牛交过手,也跟梁四素昧平生,倒是将军……”  将军道:“我跟钟天王倒是交过手。”  人人都把视线转向将军。  人人都想知道战果如何。  将军却只问燕赵道:“‘隔山打牛’这种掌功,若被武器所破,只怕极难自保。”  燕赵道:“可是沈虎禅却破了他的掌力。”  将军接道:“用他的刀。”  燕赵颔首道:“所以四公子也极可能受了点伤,他只是不愿说出来罢了。”  “说出来,李商一负伤,沈虎禅受伤,但还有谭千蠢和姚八分,”将军道:“梁四当然想活着来,活着回去,日后还要活着暗杀李商一。”  “故此,他用话来慑住场面,然后洒然而退。李商一可能看得出来,但他无意要杀梁四。沈虎禅或许也一早看破,但他更无力杀梁四。”燕赵补充道:“他要不是也受了伤,断不会连‘高唐镜’也不设法夺取的。”  将军含笑道:“高唐镜?”  燕赵道:“这便是我第二个疑虑。高唐镜原是蔡般若志在必得之物,因为他练的是‘高唐指’。据江湖传言,蔡般若的‘高唐指’之所以略逊方振眉的‘王指点将’和桑书云的‘长空神指’,而与雷卷的‘失神指’及白愁飞的‘惊神指’齐名,最主要的原因是,他失去了足以助成练功关键的‘高唐镜’。”  “就算没有高唐镜,蔡般若的高唐指已是东北一绝了,“将军似有些忧虑,“若然再有此物,无疑如虎添翼。”  “同样的,‘万水千山’钟诗牛对‘高唐镜’也求之若渴;“燕赵道:“这件事是使‘南天王’和‘五泽盟主’多年失和后再度碰头的三大原因之一。”  将军问:“‘南天王’钟诗牛为何对这区区一面镜子,也有这么大的野心?”  “因为鬼。”  众人俱听不明白。  “鬼?”  “对,”燕赵一点也无戏谑之意,“钟诗牛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叫做钟小倦。”  楚杏儿笑道:“听这名字,可真有点倦了。”  沈虎禅运功疗伤,已渐见好转,楚杏儿心里舒宽,这才又比较呈现爱玩的本性来。  “钟小倦一向得南天王的宠溺,可是她现在很倦,”燕赵道:“真的很倦。”  “倦?”楚杏儿奇道。  “据说她是给鬼魅上了身,神智不清,”燕赵道:“以南天王的势力,遍求名医,药石罔效,到最后,也只有相信了这一个事实:钟小倦若不是给鬼上了身,就是撞了邪。”  将军恍然道:“无怪乎他对高唐镜志在必得了。”  楚杏儿仍是不懂:“为什么?”  将军对他的女儿特别宽和:“因为传说高唐镜除了可以照人纤毫毕现,比目见更明之外,还可以照出妖邪,辟鬼逐魔。”  将军道:“这倒奇了,无独有偶。”  燕赵眼睛一亮,道:“你是说蔡黛玉?”  楚杏儿忍不住又问:“蔡黛玉?什么蔡黛玉?”  “蔡般若早年娶妻,只余一子,武功高绝,”燕赵道:“他是……”  楚杏儿即接道:“蔡五?”  “别自作聪明了,”将军微愠道:“蔡五原名‘小五子’,只是蔡般若收养的一名孤儿,长大后取名‘青山’,但江湖上人人尊称之为‘五公子’。蔡般若的亲子,是蔡黛玉。”  “蔡黛玉?”楚杏儿偏了偏首道:“这像是个女儿家的名字嘛。”  “你别小觑了他,这年轻人的武功高到不可思议的地步,据说此人若全力出手,恐还在其父之上,惜乎他的武功,时灵时不灵……”燕赵叹了一声,“可惜,可惜。”  楚杏儿索性问到底:“为什么会这样子?”  “他这儿,”燕赵用手指了指头部,“有点不大好。”  楚杏儿仍是不明白:“不大好?”  “传说他忽如天才,忽似白痴。时发人之所未见,智慧过人;时又语无伦次,形同疯癫;”燕赵说,“据说他也曾被妖孽缠身,方才致此。”  将军道:“蔡般若为了他的儿子,钟诗牛为了他的女儿,对高唐镜都是非到手不可。”  燕赵道:“正是如此。”  将军道:“可是,这面高唐镜,咱们也是势在必得的。”  楚杏儿婉然一笑道:“这面镜子爹爹当然不是要夺来送我的。”  “这是面照妖镜,据说连人心败坏、忠诚与否,都可以立即照出个所以然来。”将军说:“只要一人在镜后,手拿镜子向对方一照,就可照见对力是否真心诚意,露出原形。”  楚杏儿道:“你是想给当今圣上照照,好让蔡京、童贯、王黼、李彦这些奸佞之徒都无所遁形。”  将军道:“不呈圣上照一照,他是永不相信蔡京等人是如何弄权误国,无法无天。”  燕赵道:“所以,万人敌对高唐镜也志在必得,要不能得,宁可毁之。”  将军道:“高唐镜,是‘南天王’、‘五泽盟’、万人敌和我们共同争取的一件东西。”  “这番南天王派人北上,五泽盟遣人南下,却不只是为了高唐镜。”燕赵道:“据说是蔡京策动,梁师成献计,以朱勔出面,向这南北二宗武林实力招手,要他们参军平山东张万仙、河北商托山之乱,实是要将武林势力收揽为己所用,以壮声威。”  王龙溪一听,始知此事关系重大,顿时紧张了起来:“他们会答允吗?”  “他们都不是庸手,未必看不出蔡京招揽之意;”将军道:“这下他们定必左右为难、难以取决、进退失策、动辄得咎:要是加入,很容易便被江湖好汉瞧不起,而且当作残杀武林同道的先锋,死也死得不干脆;要是不允,可能马上就变成了朝廷要敉剿的对象。”  燕赵道:“因此,他们派出手边的爱将来打探虚实,与蔡京协商。”  将军道:“同时,也意在夺取高唐镜。”  楚杏儿道:“这样看来,他们这次派来的人定必是高手。”  燕赵道:“而且人不能多,以免打草惊蛇,所以他们才派出‘狂五风流四’这等好手北上南下。”  将军试探的道:“那末,你的第二个疑虑就是:梁四不敢正面抢夺高唐镜,一是已经负伤,怕得不了手;要是他未曾受伤的话,则是要留一条后路,以便他日与万人敌好相见?”  燕赵点点头,神色很有点沉重。  “可是你别忘了,梁四一见沈虎禅,就痛斥他为何要踉万人敌同流合污沉瀣一气。”将军提省的道。  “沈虎禅与万人敌的手下打得飞砂走石、日月无光,梁四在假马中,没理由看不见,他问也是白问、骂也是空骂。”  “你的意思是说:梁四骂归骂,只是对外表态而已,不一定就不跟蔡京的部下结盟。义正辞严的痛斥,有时也可能只是一种造作和伪装?”  “我担心的就是这个。”燕赵道:“我还担心‘五泽盟’也会跟‘南天王’作同一抉择,那么敌众我寡,情势就不妙得很。这是我第三个疑惧。”  将军本来双眉深皱着,此际忽展眉笑道:“幸亏你是我的敌人。”  “我一向都是。”燕赵有些微诧的说:“为何却说是‘幸亏’?”  “因为你既是我的敌人,也就是万人敌敌人的敌人,”将军笑着捋髯道:“所以,敌人再强大,只是对付我,而不是对付你。”  燕赵笑了。  他的笑极为苍劲、豪迈而有力。  “你没听沈兄说过吗?”燕赵说:“他说:敌人的敌人未必就是朋友。”  “说的好,”将军道:“不过我对这件事还有另一个看法。”  “愿闻其详。”  “蔡般若和钟诗牛有没有加入蔡京一党、跟万人敌是敌是友,我们还不晓得;”将军道:“不过,听他们转述中梁四的口气,他是很瞧不起蔡京和万人敌的。我总觉得,‘南天王’和‘五泽盟’对敌十数年,没有这么轻易便会同一阵线起来:你不妨猜猜,钟诗牛向蔡京提出联盟的条件,会不会是要朝廷派兵先行歼灭‘五泽盟’?而蔡般若所提出的要求,会不会是要蔡京派大军铲平‘南天王’呢?”  燕赵听了这番话,想了一阵,道:“我不知道。这世上敌我之间,本就很难说。能共利就是朋友,有竞争便是敌人。敌友之间,一线之隔,谁才是敌?往往要到在人群中被人打伤倒地,转首的刹那才知是谁在持械。谁才是友?常常要到生死关头谁扶你一把哪个人冒死替你挡一枪,才能分晓。”  他顿了一顿,才接下去道:“像钟诗牛与蔡般若,本是至交,后来成了宿敌。”  将军笑着接道:“难保他们日后再变成怎样。”  燕赵微微一笑道:“就像我们这样。”  两人哈哈一笑,楚杏儿却心中仍有疑团,非要问出结果不可:“为啥梁四暗算李商一就可以,而不敢向谭千蠢、姚八分等出手呢?杀伤李商一,这也不就是得罪了万人敌了么?”  将军道:“这件事,我总会告诉你的。现在,我想知道,在梁四离去之后,你们和沈虎禅又遇上了什么险?”  他这句话当然不是向楚杏儿说的。  而是问蔡可机和徐无害。  楚杏儿诧道:“怎么?还有险么?”  将军有点不悦地道:“杏儿,你是越来越大意了。”  燕赵有意替她圆场地道:“时间,你没有注意到时间。”  “如果沈虎禅在‘落井竹’之战后即行赶返,没理由到现在才抵达将军府;”舒映虹道:“而且,沈兄身上的泥尘……”  ——仆仆风尘。  ——就像跋涉长途,脸上、身上、衣上都沾满了风霜。  “还有伤,”燕赵补充道:“有一点很重要,恐怕连梁四也没看出来:沈虎禅各捱了姚八分和谭千蠢一击,但他早已把对方的力道转注入往土木马砍出的一刀里,故此,已把这些外力消解了大半,而且借此破了梁四的掌功。以李商一的应变之快,一旦发现同伴偷袭沈虎禅,而沈虎禅刀砍土木马,他一定会全力撒手,因而,只是剑气撞中沈虎禅,并不是剑刺中沈虎禅——虽然仍然是伤,但伤的轻重大有分别……”  楚杏儿想了想,问:“燕大叔的意思是:沈虎禅既与梁四还能说善道,伤得就决没有刚才他进来时的重,除非是……”  燕赵眼中流露出一丝不经意的疼惜,承接她的话而道:“除非是他在回来将军府的路上,没有机会疗伤,或是在长途奔波之际,又再受伤。”  “他奶奶的,”王龙溪只觉忍无可忍,“既然还有下文,干吗一吞二吐的,还不快说,老子听不耐烦时,管你钢七郎当的,气上火来一伞一个打成肉稀泥!”  王龙溪这一光火就骂,蔡可饥和徐无害自是觉得好冤枉。  因为不是他们不说,而是给燕赵和将军打断的。  将军和燕赵说话,却没人敢打断。  ——被人打断的是他们。  ——受气的也是他们。  蔡可饥和徐无害真是越想越冤。  “先拿点水给他们喝,”幸好将军在这时候颁下了指令:“让他们先洗洗身子、敷上伤药、换上衣服、再到堂上来,共进晚膳,并把事情说完。”  他目光一转,落到沈虎禅已回复红润黄明的脸上,道:“楚冲、楚撞,你们先扶沈兄进去‘牧羚楼’歇歇,戊初再请至‘笑悠堂’来,我们将设宴以待。到时一并把沐先生请来。  楚氏兄弟有力的相应。  王龙溪一副忿忿的样子,将军在他口出大言后才下令各自休歇,无形中是下摘他的面子,令他难以下台。  他从鼻子里一劲儿的哼道:“这,这算什么?!这算啥……这……姑奶奶的,这是啥玩意儿……说一半就不说了,咽了气啦!”  将军忽低沉的叫了一声:“龙溪!”  王龙溪登时垂下了头,也垂下了手,此际看去,一直雄纠纠的王龙溪简直有点垂头丧气。  将军转身负手,走入了中堂。  王龙溪只好没精打采的跟了进去。  大堂上的人谁都知道:  ——王龙溪只怕又得遭一番责斥了。  将军是想给这位得力手下留点面子,所以才不当众斥责他。  将军的沉着冷静,和王龙溪的鲁莽炽烈,恰成对映。  楚杏儿正想跟到“牧羚楼”去照料沈虎禅,忽听燕赵唤她:“杏儿。”  楚杏儿转首道:“嗯?”  “你也累了,”燕赵关切的说,“何不歇歇再说?”  楚杏儿抿着嘴,摇了摇首。  这几天她心里忽起忽落,起伏不已,时如舐蜜,时如嚼蜡,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你要是不累,”燕赵温和地道,“我们不如谈谈。”  “好呀。”楚杏儿觉察到燕赵的关怀。她也很想找个人倾诉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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