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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合影
| 右二:阿城,左一:王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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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锺书和张爱玲
没有翻译腔的我看是张爱玲,她英文好,有些小说甚至是先写成英文,可是读她的中文,节奏在,魅力当然就在了。
钱锺书先生写《围城》,也是好例子,外文底子深藏不露,又会戏仿别的文体,学的人若体会不当,徒乱了自己。
《围城》也是从海外推进来,看后令人点头,再也想不到钱锺书先生是写过小说的,他笔下的世俗情态,轻轻一点即着骨肉。我在美国或欧洲,到处碰到《围城》里的晚辈,苦笑里倒还亲切。
以张爱玲、钱锺书的例子看,近代白话文到他们手里才是弓马娴熟了,我本来应该找齐这条线,没有条件,只好尽自己的能力到处剔牙缝。实在说的,当代的大陆,拔除得哪里还有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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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
还有一个例子是沈从文先生,我在八十年代以前,不知道他是小说家,不但几本文学史不提,旧日书摊上亦未见过他的书。后来风从海外刮来,借到一本,躲在家里看完,只有一个感觉:相见恨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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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树理
平心而论,赵树理和浩然,都是会写的,你们不妨看看赵树理初期的《李有才板话》、《孟祥英》、《小二黑结婚》、《罗汉钱》,真的是乡俗到家,念起来亦活灵活现,是上好的世俗小说。只有一篇《地板》,为了揭露地主的剥削本质,讲乱了,读来让人体会到地主真是辛苦不容易,算是帮了倒忙。
李劫夫
当年古元的仿年画的木刻,李劫夫的抗日歌曲如《歌唱二小放牛郎》,等等等等,都是上好的革命世俗文艺,反倒是大城市来的文化人像丁玲、艾青,有一点学不来的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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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小说来看,《新儿女英雄传》、《高玉宝》、《平原游击队》、《铁道游击队》、《敌后武工队》、《烈火金钢》、《红岩》、《苦菜花》、《迎春花》、《林海雪原》、《欧阳海之歌》、《金光大道》等等,都是世俗小说中英雄传奇通俗演义的翻版。才子佳人的翻版则是《青春之歌》、《三家巷》、《苦斗》等等,真也是一个轰轰烈烈的局面。
“文革”后则有得首届“茅盾文学奖”的长篇《芙蓉镇》做继承,只不过作者才力不如前辈,自己啰嗦了一本书的二分之一,世俗其实是不耐烦你来教训人的。
不过既要讲工农兵,则开始讲历史上“劳动人民的创造”,“创造”说完之后,你可以闭上眼睛等那个“当然”,“当然”之后一定是耳熟能详的“糟粕”,一定有的,错了管换。虽然对曹雪芹这样的人比较客气,加上“由于历史的局限”,可没有这“局限”的魅力,何来《红楼梦》?
话说过头儿了就忘掉我们的时代将来也会是古代,我们也会成古人。
毛对革命文艺有个说法是“革命现实主义与革命浪漫主义相结合”,以多元论,这未尝不是文艺之一种。说它限制了文艺创作,无非是说的人自己限制了自己,你不照做就是了,至多是不能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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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电影《小说》剧照 | 导演:吕乐,2007年,左至右:阿城,陈村,王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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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
中国大陆八十年代开始有世俗之眼的作品,是汪曾祺先生的《受戒》。我因为一九七九年才从乡下山沟里回到北京,忙于生计,无暇他顾,所以对一九七六年后的“伤痕文学”不熟悉。有一天在朋友处翻检旧杂志,我从小就好像总在翻旧书页,忽然翻到一九八〇年一本杂志上的《受戒》,看后感觉如玉,心想这姓汪的好像是个坐飞船出去又回来的早年兄弟,不然怎么会只有世俗之眼而没有“工农兵”气?《受戒》没有得到什么评论,是正常的,它是个“怪物”。
当时响彻大街小巷的邓丽君,反对的不少,听的却愈来愈多。邓丽君是什么?就是大陆久违了的世俗之音嘛,久旱逢霖,这霖原本就有,只是久违了,忽自海外飘至,路边的野花可以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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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贾平凹 | 导演:贾樟柯,电影《一直游到海水变蓝》
贾平凹
《受戒》之后是陕西贾平凹由《商州初录》开始的“商州系列”散文。平凹出身陕南乡村,东西写出来却没有工农兵文学气,可见出身并不会带来工农兵文学,另外的例子是莫言。平凹的作品一直到《太白》、《浮躁》,都是世俗小说。《太白》里拾回了世俗称为野狐禅的东西,《浮躁》是世俗开始有了自为空间之后的生动,不知平凹为什么倒惘然了。平凹的文化功底在乡村世俗,他的近作《废都》,显然是要进入城市世俗,不料却上了大陆的城市也是农村这个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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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九年以后,大陆的城市逐渐农村化,以上海最为明显。上海所有的城市外观,都是在一九四九年时类似电影的停格,凝固在那里,逐渐腐蚀成一个大村镇的样子。因此我想这《废都》,并非是评家评为的“颓废之都”,平凹的意思应该是残废之都。粗陋何来颓废?沮丧罢了。
中文里的颓废,是先要有物质、文化的底子的,在这底子上沉溺,养成敏感乃至大废不起,精致到欲语无言,赏心悦目把玩终日却涕泗忽至,《红楼梦》的颓废就是由此发展起来的,最后是“落了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可见原来并非是白茫茫大地。
你们不妨再去读《红楼梦》的物质细节与情感细节,也可以去读张爱玲小说中的这些细节,或者读朱天文的《世纪末的华丽》,当会明白我说的意思。
大陆的粗陋枯瘦,拿什么来颓废?颓废什么?读《废都》,觉到的都是饥渴,例如性的饥渴。
为何会饥渴?因为不足。这倒要借《肉蒲团》说一说,《肉蒲团》是写性丰盛之后的颓废,而且限制在纯物质的意义上,小说主角未央生并非想物质精神兼得,这一点倒是晚明人的聪明处,也是我们后人常常要误会的地方。所以我们今天摹写无论《金瓶梅词话》还是《肉蒲团》,要反用“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为“饥汉子不知饱汉子饱”来提醒自己。
冯骥才
天津比之上海,百多年来亦是有租界历史的,世俗间却并不媚洋,原因我不知道,要由天津人来说。
天津的冯骥才自《神鞭》以后,另有一番世俗样貌,我得其貌在“侃”。天津人的骨子里有股“纯侃”精神,没有四川人摆“龙门阵”的妖狂,也没有北京人的老子天下第一。北京是卖烤白薯的都会言说政治局人事变迁,天津是调侃自己,应对神速,幽默妩媚,像蚌生的珠而不必圆形,质好多变。侃功甚难,难在五谷杂粮都要会种会收,常常比只经营大田要聪要明。天津一地的聪明圆转,因为在北京这个“天子”脚边,埋没太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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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震云
河南刘震云的小说,散写官场,却大异于清末的《官场现形记》,沙漏一般的小世小俗娓娓道来,机关妙递,只是早期《塔铺》里的草莽元气失了,有点少年老成。
湖南何立伟是最早在小说中有诗的自觉的。山西李锐、北京刘恒则是北方世俗的悲情诗人。
南京叶兆言早在《悬挂的绿苹果》时就马马姻熟。
江苏叶小青際一派人马,隐显出传统中小说一直是江南人做得有滋有味,直至上海的须兰,都是笔下世俗渐渐滋润,浓妆淡抹开始相宜。又直要到北京王朔,火爆得沾邪气。
中国大陆第一个写后设小说的人我看是马原,真正会讲故事。
我听莫言讲鬼怪,格调情怀是唐以前的,语言却是现在的,心里喜欢,明白他是大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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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
王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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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朔
王朔有一点与众不同,不同在他居然挑战。我前面说过,世俗小说从来没有挑战姿态,不写文学史为自己立言,向世俗文学挑战的一直是新文学,而且追到家门口,从旁看来,有一股“阶级斗争”腔。
有朋友说给我,王朔曾放狂话:将来写的,搞好了是《飘》,一不留神就是《红楼梦》。我看这是实话,《飘》是什么?就是美国家喻户晓的世俗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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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我前面说过了,不知道王朔有无诗才,有的话,不妨等着看。王朔有一篇《动物凶猛》,我看是中国大陆文学中第一篇纯粹的青春小说。
王朔。。。遗憾没有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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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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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忆
上海王安忆的《小鲍庄》,带寻根腔,那个时期不沾寻根腔也难。到《小城之恋》,是有了平实之眼的由青春涌动到花开花落,《米尼》则是流动张致的“恶之华”。
包括“三恋”与《岗上世纪》,王安忆是大陆一九四九年以后第一个将肉欲之爱写得如此诚恳的人,自然不会沾黏意识形态的老套,我当年看的时候,真是心中舒了一口气,同情而且欢喜。
不到十年,平凹的《废都》也开始写肉欲之爱,虽然不自觉地杂有传统中男性的狭邪,不过到底也算是一种开始。
王安忆后来的《逐鹿中街》是世俗的洋葱头,一层层剥,剥到后来,什么都有,什么都没有,正在恨处妙处。王安忆的天资实在好,而且她是一个少有的由初创到成熟有迹可寻的作家。
南京苏童在《妻妾成群》之前,是诗大于文,以《狂奔》结尾的那条白色孝带为我最欣赏的意象。苏童以后的小说,像《妇女生活》、《红粉》、《米》等等,则转向世俗,有了以前的底子,质地绵密通透,光感适宜,再走下去难免成精人化境
朱天文、朱天心、张大春等等的小说,看过朱天文一九七九年的《淡江记》并一直到后来的《世纪末的华丽》,大惊,没有话说,只好想我一九七九年在云南读些什么鬼东西。
阿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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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城
又不是科学技术体育比赛,我不知道,不过倒想问问大陆近年怎么会评出来一级作家二级作家,而且还印在名片上到处递人,连古人都不如了。
你们在座当中大陆来的人听了也不必负气,静下心来想想,一九七九年大陆世俗调敝,全民忙于平反,文学还自觉在“工具”这一点上。
平心而论,一九七九年时大陆的大部分小说,还是中学生作文选的范文,
我的小说从一九八四年发表后,有些反响,但都于我的感觉不楔腻,就在于我发表过的小说回返了一些“世俗”样貌,因为没有“工农兵”气,大家觉得新,于是觉得好,我在一开始的时候说过了,中国从近代开始,“新”的意思等于“好”,其实可能是“旧”味儿重闻,久违了才误会了。
语言样貌无非是“话本”变奏,细节过程与转接暗取《老残游记》和《儒林外史》,意象取《史记》和张岱的一些笔记吧,因为我很着迷太史公与张岱之间的一些意象相通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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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语的基本节奏是四字,成语多是四字,《诗经》就是如此,也许经过外来的胡语,逐渐有明确有五言七言长短句。读我的小说,容易上节奏的当,因为会很快进入四字节奏,这时我用一、三、五、七等奇数插进偶数,节奏变化容易感觉出来,标点符号在我的小说里主要不起语法作用,而是断开节奏。
〽️用北京话写小说容易油滑,老舍初期的小说就有这个毛病,越写越油,离题三千。我早期也是如此,被油滑的快感牵引,离题三万。后来才成熟起来,学会气功的守丹田,意念随意游走。
〽️政治读物的翻译体影响了大陆小说的语言。我的语言是对大陆四十五年来权利语言的疏离。
王德威先生有过一篇《用《棋王〉测量〈水沟〉的深度》,《水沟》是台湾黄凡先生的小说,写得好。
王德威先生亦是好评家,他评我的小说只是一种传统的延续,没有小说自身的深度,我认为这看法是恳切的。
你们只要想想我写了小说十年后才得见张爱玲、沈从文、汪曾祺、钱锺书等等就不难体会了
电影《孩子王》的一大失误就是对话采用原小说中的对话,不知小说是将白话改造成文,电影对白应该将文还原为白话,也就是口语才像人说话。北京人见面说“吃了吗您”,写为“您吃饭了”是入文的结果。你们再去读老舍的小说,其实是将北京的白话处理过入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