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城:中国小说讲话

噩噩文化 2025-02-21 05:4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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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城(右) | 知青时期

中国原来的下层社会与上层社会是相通的,一朝中举就到上层,削职为民,就下去了。马克思讲阶级斗争,特指的欧洲,有点无趣,贵族再穷,也是贵族,工人再富,还是工人,不流通的。中国的这种流通,不但产生智,而且产生慧,慧是通。这种流通也造成世俗文化与非世俗文化的不断混合。

近代中国的西化要求全民教育,换言之,原本只是少数人参加的科学,变成全民进入知识的竞争。以知识赢取自己的权利,当然是不可能成功,所以大多数人丧失了世俗经验的杂质化。所谓的多元价值也好,后来说的分众社会也好,都已经不是原本的世俗化了。如果丧失了土生土长的世俗经验,就很容易被庸俗价值取代。

叫花鸡是道好菜,叫花子也讲究,连最底层都有精致化的要求。刚才说到流通,就是上层精致与下层精致的流通。所以世俗不是凝固的。

印度佛教轮回的终极目的是要脱离现实世界,中国世俗则把它改造为回到一个将来的好的现实世界,也就是说,现在不好,积德,皈依,再被生出来,会好。这次输了,再开局,也许会赢,为什么要离开赌场?

释迦牟尼的原意是离开赌场。印度佛教东来中国的时候,佛教在印度已经处于灭亡的阶段,其中很大的原因是印度佛教的出世。

老子说,“道,可道,非常道”,可以说出来的那个道,不是道,已经在否定“说”了。庄子说,“得鱼忘筌”,捕到鱼后,丢掉打鱼的篓子,也是在否定“说”,不过客气一点。

有一个相同意思的“得意忘形”,我们现在用来已不全是原意了。

据胡适之先生的考证,禅宗南宗的不立文字与顿悟,是为争取不识字的世俗信徒。

张光直先生说中国文字的发生是为通神,是纵向的,西方文字是为传播,是横向的。

唐代有两千多诗人的五万多首诗留下来,恐怕靠的是世俗的传唱。唐的风采在灿烂张狂的世俗景观,这似乎可以解释唐为什么不产生哲学家,少思想家。陈寅恪先生的《唐代政治史述论稿》里的考证非常详细,陈先生认为种族与文化是李唐一代史事的关键,实在是精明之论。章怀太子墓里面的壁画,画的多是胡人,这位高干子弟交的净是外国朋友,更不要说皇家重用的军事大员安禄山是突厥人,史思明是波斯人。

辛亥革命的“驱逐鞑虏,恢复中华”若说的是恢复到明,明的朱家却是回族,这族谱保存在美国。

所谓的北方话,应该是鲜卑语的变化,例如入声消失了。你想北方游牧民族骑在马背上狂奔,人声音互相怎么会听得到!想来杭州话会是宋时的河南话?

屈原的《楚辞•招魂》里,是引出无数佳肴名称与做法的开场白,屈子历数人间烹调美味,诱亡魂归来,高雅得不得了的经典,放松来读,是食谱。

香港人好鲜衣美食,不避中西,亦不贪言中华文化,正是唐代式的健朗。

揭露声讨世俗人情中的坏,从《诗经》就开始了。

诗很早就由诵和歌演变而成,诗在中国的地位那么高,有它在中国发生太早的缘因。

礼记讲礼的适用范围不包括俗世,因此俗世得以有宽松变通的余地,常保生机。孔子懂这个意思,所以他以仁讲礼,是针对权力阶层的。孔子是“从周”的,周是“礼不下庶人”的。我说过了,被误会的总是孔子。

在美国,看选举中竞选者若有桃色新闻,立刻败掉,一般公民则无所谓,也就是“礼不下庶人”。

糟粕、精华是一体,世俗社会亦是如此,“取”和“去”是我们由语言而转化的分别智。

所谓悲剧,就是毁掉英雄的宿命。

艺术起源于母系时代的巫,原理在那时大致确立。文字发明于父系时代,用来记录母系创作的遗传,或者用来篡改这种遗传。

所以艺术在巫的时代,初始应该是一种工具,但成为工具后,巫靠它来将自己催眠进人状态,继续产生艺术,再将其他人催眠,大家共同进人一种催眠的状态。这种状态,应该是远古的真诚。

宗教亦是如此。那时的艺术,是整体的,是当时最高的人文状态。

艺术最初靠什么?靠想象。巫的时代靠巫师想象,其他人相信他的想象。现在无非是每个艺术家都是巫,希望别的人,包括别的巫也认可自己的想象罢了。

艺术起源于劳动的说法,不无道理,但专业与非专业是有很大的区别的,与各个人先天的素质也是有区别的。灵感契机人人都会有一些,但将它们完成为艺术形态并且传下去,不断完善修改,应该是巫这种专业人士来做的。

鸳鸯蝴蝶派

“鸳鸯蝴蝶派”的门类又非常多:言情,这不必说;社会,也不必说,武侠,例如向恺然也就是“平江不肖生”的《江湖奇侠传》,也叫《火烧红莲寺》,李寿民也就是“还珠楼主”的《蜀山剑侠传》;狭邪色情,像张春帆的《九尾龟》、《摩登淫女》,王小逸的《夜来香》;滑稽,像徐卓呆的《何必当初》;历史演义,像蔡东藩的十一部如《前汉通俗演义》到《民国通俗演义》:宫闱,像许啸天的《清宫十三朝演义》,秦瘦鸥译自英文,德龄女士的《御香缥缈录》;侦探,像程小青的《霍桑探案》等等等等。又文言白话翻译杂陈,长篇短篇插图纷披,足以满足世俗需要,这股“逆流”,实在也是浩浩荡荡了些。

不要不好意思,张爱玲也是看鸳鸯蝴蝶派的小说的。

一九八六年去美国漪色佳的康奈尔大学,因那里有个很美的湖,所以这音译名实在是恰当。另一个译得好的是意大利的翡冷翠,也就是我们现在说的佛罗伦萨。我去这个名城,看到宫邸教堂用绿纹大理石,原来这种颜色的大理石是这个城市的专用,再听它的意大利语发音,就是翡冷翠,真是佩服徐志摩。

翻译体

五四时代还形成了一种翻译文体,也是转了很久的型,影响白话小说的文体至巨。

初期的翻译文句颇像外语专科学校学生的课堂作业,努力而不通脱,连鲁迅都主张“硬译”,我是从来都没有将他硬译的果戈里的《死魂灵》读过三分之一,还常俗说为“死灵魂”。

我是主张与其硬译,不如原文硬上,先例是唐的翻译佛经,凡无对应的,就音译,比如“佛”。音译很大程度上等于原文硬上。前面说过的日本词,我们直接拿来用,就是原文硬上,不过因为是汉字形,不太突兀罢了。

翻译文体还有另外的问题,就是翻译者的汉文字功力,容易让人误会为西方本典。塞林格的《麦田里的守望者》(即《麦田捕手》),当初美国的家长们反对成为学生必读物,看中译文是体会不出他们何以会反对的。《麦田里的守望者》用王朔的语言翻译也许接近一些,“守望者”就是一个很规矩的英汉字典词。中译文里译《麦田里的守望者》的粗口为“他妈的”,其中的“的”多余,即使“他妈”亦应轻读。

翻译佛经产生了很多新词,像“佛”、“菩萨”、“罗汉”、“金刚”、“波罗蜜”等等。元杂剧为了记录游牧民族带来的叠音,像“呼啦啦”、“滑溜溜”等等。有个朋友问我“乌七麻黑”怎么写,我说“乌七麻”大概是以前北方游牧民族带来的形容“黑”的词的音写,或者“七麻”是,加在“乌黑”当中,也许都是语音助词,总之多么多么“黑”就是了,将“乌”和“黑”写对,其他随便。还有就是为了适应外来文明,也就是近代,科学中化学名词最明显。

汉语讲话,脏词常常是口头语,主要的功能是以弱读来加强随之的重音,形成节奏,使语言有精神。节奏是最直接的感染与说服。你们不妨将“他妈”弱读,说“谁他妈信呐”,听起来是有感染力的“谁信呐”,加上“的”,节奏就乱了。

翻译文体对现代中文的影响之大,令我们几乎不自觉了。中文是有节奏的,当然任何语言都有节奏,只是节奏不同,很难对应。口语里“的、地、得”不常用,用起来也是轻音,写在小说里则字面平均,语法正确了,节奏常常就消失了。

中国的戏里打单皮的若错了节奏,台上的武生甚至会跌死,文字其实也有如此的险境。

翻译家里好的有傅雷翻巴尔扎克,汝龙翻契诃夫,李健吾翻福楼拜等等。《圣经》亦是翻得好,有朴素的神性,有节奏。

好翻译体我接受,翻译腔受不了。

新文学的醉翁之意不在酒。有意思的是喝过新文学之酒而成醉翁的大有人在。

单从白话的角度来说,我看新文学不如同时的世俗文学,直要到张爱玲才起死回生。

之所以鲁迅是个特例,在于鲁迅的白话小说可不是一般人能读懂的。这个懂有两种意思,一是能否懂文字后面的意思,白话白话,直白的话,“打倒某某某”,就是字表面的意思。二是能否再用白话复述一遍小说而味道还在。鲁迅的小说是不能再复述的。也许因如此,鲁迅后来特别提倡比白话文更进一步的“大众语”。

新文学的初期名作,鲁迅的《狂人日记》,篇首为文言笔记体,日记是白话。

五四的文学革命,有一个与当时的提倡相反的潜意识,意思就是虽然口号提倡文字要俗白,写起来却是将小说诗化。我说过,中国历来的世俗小说,是非诗化的,《红楼梦》是将世俗小说入诗的意识的第一部小说。《金瓶梅词话》里的“词”,以及“话本”小说的“开场诗”,并非是将诗意入小说。

在我看来,如果讲五四的文学革命对文学的意义,就在于开始诗化小说,鲁迅是个很好的例子,我这么一提,你们不妨再从《狂人日记》到《孤独者》回忆一下,也许有些体会。鲁迅早期写过《摩罗诗力说》,已见心机。所以我看鲁迅小说的新与魅力,不全在它的所谓“解剖刀”

我读史,有个最基本的愿望,就是希望知道前人做过什么了。如果实际上有,而“史”不讲,谈何“历”呢?

以前说“文以载道”,这个“道”是由“文章”来载的,小说不载。小说若载道,何至于在古代叫人目为闲书?古典小说里至多有个“劝”,劝过了,该讲什么讲什么。

梁启超将“小说”当“文”来用,此例一开,“道”就一路载下来,小说一直被压得半蹲着,蹲久了居然也就习惯了。

顾城随后的杀谢烨,他性格虽不属强悍,却算得是抢先一步的毒手。顾城原来在我家隔壁的合作社做木匠,长年使斧。

不转成人的感觉形式的一切,对于人来说,是不“存在”的。

所谓文学“想象”,无非是现有的感觉形式的不同的关系组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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