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长,俺不干了!就这么点津贴,还不够买两斤猪肉钱呢!"我把手里的提干通知书往桌上一拍,倔强地梗着脖子。
那是1975年的深秋,我叫张巧云,是某部队卫生连的一名女兵。窗外的梧桐树叶簌簌飘落,映着铁灰色的天空,给人一种萧瑟的感觉。
连长孙德明锐利的目光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突然扑哧一声笑了:"你这丫头,还是那么实在。想当年你刚来时,看到蛇虫鼠蚁就尖叫,现在可倒好,一个打针能把老侦察员吓得直冒汗。"
我嘟着嘴不吭声。是啊,五年前我才17岁,从小县城的卫生学校毕业后参军入伍。那时候穿上军装,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神气的人。记得新兵连时,指导员问我为啥要当兵,我脱口而出:"为了保家卫国!"逗得战友们哈哈大笑。
"老张家的闺女就是有骨气!"指导员当时这么说。
想起这些往事,我心里五味杂陈。这些年确实经历了不少事。1971年那个雨夜,我刚来卫生连没多久,半夜里战士小李突发阑尾炎。我顶着瓢泼大雨,背着他走了十多里山路,脚上的解放鞋都磨破了,总算把人及时送到了医院。
那会儿每月津贴才12块钱,可我觉得挺知足。毕竟在家乡,生产队一个工分才两毛多。每次发津贴,我都会省下一半寄回家,剩下的买点针线补补军装,偶尔去食堂打两个荷包蛋改善生活。
"巧云啊,"连长的声音把我的思绪拉回现实,"你是不知道,这次提干名额多难得。上级考虑到你这些年表现突出,特意给咱们连队一个名额。"
我低着头摆弄着白大褂的扣子:"可是连长,现在物价涨得多快啊!前几天去供销社,猪肉都快一块钱一斤了,一斤白面三毛,酱油也涨到二毛五......"
"你这孩子,"连长站起来,踱着步子说,"你还记得去年那次演习不?三班的战士中暑晕倒,你用针灸加推拿,硬是把人救醒了。团长还专门表扬你来着。"
那次演习我记得清楚。大夏天的,烈日当头,我背着十多斤重的医药箱,跟着连队爬冰卧雪。看到战士晕倒,我二话不说就上去施救。那会儿也没想那么多,就觉得救人要紧。
"再说了,"连长继续说,"你看咱们医务室的条件,这几年不也在慢慢改善吗?71年来的时候,连个像样的听诊器都没有,现在不是添置了不少设备?这都是组织上的关心啊!"
确实,这几年条件是好多了。记得刚来时,医务室就一张破旧的木板床,连个正经的药柜都没有。现在不仅有了新病床,还添置了手术器械和一批常用药品。每次看到崭新的医疗设备,我心里都充满干劲。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护士小李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巧云姐!一连的王大柱摔断了腿,疼得直哆嗦!"
我条件反射般地站起来,拿起放在墙角的医药箱就要往外冲。连长喊住我:"等等!这提干的事......"
"连长,"我头也不回地说,"等我处理完伤员再说!"
来到现场,只见王大柱躺在地上,脸色惨白。我赶紧检查伤情,还好只是骨折,没有伤及动脉。给他打了止痛针,用夹板固定好骨折处,安排担架员送他去医院。
处理完伤员,已经是深夜了。我坐在医务室的小板凳上,望着墙上的那张"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标语发呆。
突然,一阵敲门声响起。是老王,我们连队的炊事班长。
"巧云同志,听说你要提干了?"老王笑呵呵地走进来,手里还提着个搪瓷缸。
"谁说的?这事儿还没定呢!"我有点不好意思。
"哎呀,别装了!刚才我在连部听见你跟连长争论来着。"老王把搪瓷缸放在桌上,"来,尝尝,这是我特意给你熬的红糖姜茶。这天儿冷,喝点暖和暖和。"
我捧着热腾腾的姜茶,心里一阵感动。记得去年冬天,老王得了重感冒,我连着三天给他打针吃药。他总说欠我人情,没想到现在还记着。
"你知道吗?"老王坐在对面的小板凳上,"我们这些大老爷们,平时有个头疼脑热的,都爱找你看病。你说你一个女同志,技术好,脾气还好,整个连队都服你。"
我抿了一口姜茶,觉得鼻子有点酸。这些年,我看着战士们从生病到康复,从受伤到痊愈,早就把他们当成了亲人。
正说着,又有人来了。是李大妈,她是我们连队的缝纫员。
"巧云啊,"李大妈进门就说,"我听说你嫌津贴低,不想提干?"
我连忙摆手:"大妈,您别听他们瞎说......"
"傻孩子,"李大妈打断我的话,"你还记得你刚来时那件事不?"
我当然记得。那是1970年的冬天,我刚到连队没多久。有天晚上值班,遇到一个战士发高烧,我守了一整夜,第二天自己反倒病倒了。李大妈知道后,特意做了件棉背心给我,说冬天值夜班要多穿点。
"你说你这孩子,"李大妈叹了口气,"当年参军时,可不是为了这点津贴来的吧?"
我低下头,心里突然特别惭愧。是啊,当初参军,满脑子想的都是为国家做贡献。这五年来,我经历了多少个不眠的夜晚,处理了多少紧急情况,可从来没因为津贴少就抱怨过。
第二天一早,我又被叫到连部。这次不光有连长,还有指导员和政委。
"张巧云同志,"政委开门见山地说,"组织上研究决定,由于你表现优秀,决定破格提拔你为军官。这是组织对你的信任,也是对你的期望。"
我站得笔直:"报告首长,我......"
话还没说完,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声。原来是一辆运输车在演习途中翻车了,有好几个战士受伤。
我再次抄起医药箱就要往外跑,这回是政委拦住了我:"等等,你还没表态呢!"
我回头看着首长们,使劲眨了眨有些湿润的眼睛:"首长,让我先去救人。这事儿......我干了!"
后来才知道,那次运输车事故中,我连续工作了36个小时,救治了8名伤员。当我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宿舍时,发现床头放着一个新的医药箱,里面装满了崭新的医疗器械,还有一张字条:组织相信你的选择。
那个深秋的夜晚,我躺在床上久久无法入睡。想起这些年在部队的点点滴滴,从一个懵懂的女孩,成长为一名军医。虽然津贴不高,可是每次看到战士们重获健康时的笑容,都让我觉得这一切都值得。
1975年的冬天格外寒冷,可是我的心里却暖洋洋的。多年后回想起来,那个为15.7元津贴纠结的自己显得那么可爱。生活不就是这样吗?在艰苦中磨练,在奋斗中成长。
那张提干通知书,我一直珍藏至今。每当看到它,我就想起那个执拗的自己,想起那些温暖的瞬间,想起战友们信任的眼神。也许,这就是那个年代留给我们最宝贵的财富。
离开医务室时,我又看了一眼墙上的标语。忽然想起一件事:1970年我刚来时,第一次值夜班,就在这间屋子里。那天晚上,我一个人盯着这个标语看了很久很久,直到天亮。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