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文章我讲了集句与步韵法,并说这种方法能让初学者迅速找到格律詩的感觉,还能让格律詩創作水平迅速进阶,是一种不传秘法。可能有人不信。
恰逢近日在靜坐参禅有所得,便想起以《破执》为題,来作一首集句诗,步灵云志勤禅师开悟的那首韵,断断续续用了一天中的碎片时间集出一詩,没想到诗集成后,渾然天成,意味隽永。更不可思议的是,在最后成詩的过程中,因一句诗,入开悟境,有奇妙呈现。

以我前几天发的《汉传佛教禁用桃花供佛,禅门宗师为何偏以桃花证道?》一文中所引志勤禅师的偈诗为例。
《偈诗》灵云志勤禅师
三十年来寻剑客,几回落叶又抽枝。
自从见得桃花后,直到如今更不疑。
《破执》【许子枋】集句步志勤禅师韵
何处飞来恼归客,数声啼鸟上花枝。
自从啼破黄昏后,念念皆空更莫疑。
【该诗集句步韵的创作经历附录在后】
本诗诗句出处列示如下:
何处飞来恼归客,小窗梦破正消魂。
——《杜宇》宋 · 刘应时
闭户日高春寂寂,数声啼鸟上花枝。
——《晏起》唐· 韦庄
自从啼破黄昏后,直到寒窗无月时。
——《卧病效唐人作语其二 》北宋· 周紫芝
念念皆空更莫疑,心王本自绝多知。
——《赠刘静翁颂四首其一 》北宋 · 黄庭坚

许子枋的《破执》是一首集句步韵诗,全诗通过化用禅宗意象与思想,展现了“破执”主题下的悟道心境。以下从意象关联、禅理内核、诗歌技法、意境升维四个层面来进行评析:
一、意象关联:自然与悟道的互文
1. “恼归客”与“寻剑客”的呼应
首句“何处飞来恼归客”中的“归客”,既呼应灵云原诗“三十年来寻剑客”的求道者形象,又暗含“归心”的禅意,暗示修行者从外求转向内省。“恼”字点出执念未破时的困惑,与灵云诗中“几回落叶又抽枝”的漫长求索形成对照。
2. “啼鸟”“花枝”与“桃花”的象征
第二句“数声啼鸟上花枝”以动态的自然意象承接首句的“飞来”,既是视觉与听觉的交织,亦暗合灵云禅师见桃花悟道的典故(原诗“自从一见桃花后”)。此处“花枝”不局限于桃花,而是泛指一切触发顿悟的机缘,体现禅宗“触目皆道”的思想。
3. “黄昏”与“念念皆空”的时空转化
第三句“自从啼破黄昏后”以“黄昏”隐喻执念的遮蔽状态,而“啼破”则以鸟鸣的瞬间打破时空界限,象征执着的瓦解。末句“念念皆空更莫疑”直指禅宗“空性”本质,呼应灵云禅师“直至如今更不疑”的坚定证悟,完成从迷到悟的闭环。

二、禅理内核:破执的递进层次
1. 从“执迷”到“破执”的转折
诗中“恼归客”是执迷于外相的初始状态,“啼破”则是对执着的斩断,暗合云门宗“截断众流”的峻烈宗风。末句“念念皆空”更进一步,契合《金刚经》“凡所有相,皆是虚妄”的破相观。
2. “空”与“不疑”的辩证统一
“念念皆空”并非消极虚无,而是《坛经》“无念为宗”的实践,即“于念而无念”,破除对“空”本身的执着。这与灵云禅师原诗“直至如今更不疑”的自信相通,体现了禅宗“即烦恼即菩提”的圆融。
3. 日用即道的当下性
诗中“啼鸟”“花枝”等平凡意象,暗合云门宗“吃粥吃饭”“屙屎送尿”皆是修行的思想,强调悟道不假外求,正如德山缘密所言“随波逐浪”的随顺自然。

三、诗歌技法:集句与步韵的禅意融合
1. 步韵的结构呼应
许诗严格遵循灵云原诗的韵脚(枝、疑),但通过“集句”重构意境。如“数声啼鸟”化用王维“月出惊山鸟”的灵动,又融入禅宗公案中“杜鹃啼悟”的机锋(如云门宗“蜀魄连宵叫,终夜啼圆通”),形成多重文本互涉。
2.偶句入韵的韵律强化
诗中偶数句押韵(枝、疑),符合古典诗歌“偶句入韵”的传统,音韵回环中强化了禅理的顿挫感。
3. 意象的虚实转化
“啼破黄昏”将听觉(啼)与视觉(黄昏)交融,打破时空实相,暗喻《楞严经》“六根互用”的超越性体验。这种“破”不仅是执着的消解,更是诗境与禅境的合一。

四、意境升维:自然与禅机的交融
诗中意象简练却意蕴丰富,构成动态的禅意画面:
1. 啼鸟与花枝:啼鸟的鸣叫本是自然之声,却成为“恼”的源头,暗喻外境对心境的干扰。而“上花枝”的轻盈姿态,又暗示执念的虚妄性——看似真实,实则如花枝般短暂。
2. 黄昏与破空:黄昏的朦胧与啼声的穿透形成张力,象征执念被击碎的瞬间。这一“破”字既是声音的打破,也是心境的豁然开朗,与禅宗“顿悟”的体验相合。
3. 念念皆空:以否定性语言(“莫疑”)强化空性,呼应宋代禅诗“本来无一物”的哲学表达,使全诗从具体场景升华为普适性哲理。
许子枋集句的《破执》一诗,化出神奇,是难得的浑融无间的集句步韵诗。
该诗以简练的语言和生动的意象,将佛教“破执”的抽象哲理转化为可感可悟的诗意场景。通过意象重构与禅理深化,展现了“破执”主题下的三重境界:执迷的困惑、顿破的瞬间、空性的圆满。从“恼归客”到“念念皆空”,既是对个体执念的破除,亦是对普遍人性困境的观照,体现了禅诗“即事而真”的艺术特色。

上午,窗外山色空濛,湖光明媚。
在集句开始前,由于受志勤禅师《诗偈》的启发,加上近日的参禅所悟,拟将诗名定下来为《破执》。
诗名定下来了,整首诗要表达的意蕴就大致有了边界,集句就有了依归。
集句先要从记忆中的诗句找。
首先浮出脑海的是“梦里不知身是客”,然后是“数声啼鸟上花枝”,总体感觉还相合,稍觉承接转折处有点突兀。但因舍不得“梦里不知身是客”,因这句与禅境的某种状态有些契合,于是将前两句暂定下来。
下午,开始琢磨以疑结尾的诗句,记忆中没有契合的诗句存货,为此到网上查了点资料,配了好些句都不胜满意,诸如韩愈的“为此径须沽酒饮,自外天地弃不疑”,北宋黄裳的“衣法曾传莫己知,两山禅定了何疑”,直到黄庭坚的“念念皆空更莫疑,心王本自绝多知”出现,觉得就是它了!“念念”一句与当时的心境非常契合。
到了这时,问题出现了。虽然集了三句,但三句总觉得没有纳入到同一个诗境里,于是拿出宋诗凭印象翻起来,翻到“何处飞来恼归客,小窗梦破正消魂。”觉得“恼归客”一句与“数声啼鸟上花枝”相配得自然天成,更有情致,还是决定忍痛把“梦里不知身是客”替掉了。
只是第三句迟迟找不到合适的,从白居易的“唯忆夜深新雪后,新昌台上七株松。”到明王世贞的“何时得见翻飞后,上苑椒花取次传。”总觉得不切意,也无新意。只好做罢。去忙手头别事不提。

夜深静坐,忽从宋诗中读到“自从啼破黄昏后,直到寒窗无月时”,恍若被一道温和的闪电击中,整个人一下子进入到一种空明狂喜状态,就是它!一个“破”字,让整首诗生色起来,其他三句全因此带动起来,变得圆转如意,诗境变得格调高致、意象天然,仿佛妙手天成,不再是一首有拼凑感的集句诗了。“自从啼破黄昏后”也成了全诗的诗眼。
诗与禅相通,不经意即悟。
是为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