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轫于20世纪20年代的中国新文学迄今不过短短七十来年的历史。而在这期间,又有那样多的曲折、坎坷。因此,应该看到,新文学的成就,在总体上,是并不很高的。真正杰出、伟大的作品,其实寥若晨星。新文学作家中,算得上是名家、具有真正的名家之美者,当然有,但也决不会太多;而顶得起大师这顶帽子者,即便有,也是绝无仅有。但近年来,人们对一些新文学作家的评价,往往誉之过分,充满令人肉麻的溢美之词,甚至将大师这顶帽子,不择头而戴。在对过去被排斥,受歧视,遭冷遇的那些作家的重新评价中,这种现象尤其明显。对过去遭遇不公正对待的作家给予公正的地位,是完全应该的,但矫枉过正,则是在以另一种方式抹杀真相。
一位著名的新文学教授几年前曾不无凄凉地写下过这样一段话:“有位学生对我说,无论读哪一位现代作家的小说,都不能超过十万字,倘是读最近十年的新作家,那字数怕还要减去一点:这话自然是说得刻薄了,可我仔细想想,竟也无词以答。”我初读这段话时,心里也颇有些不是滋味,着实地想了一想,试图找出充分的证据,把这种让人不舒服的说法否定掉。但证据终于不足,于是,只得承认,这说法虽然刻薄了些,却不无道理。
然而,近日阅报,知有一套《20世纪中国文学大师文库》即将出版,虽然滥称大师的现象已非初见,但如此轻率又如此堂皇地对新文学作家进行大师加冕,还是令我有些吃惊。不知这套文库总共给多少人授予了大师称号,报上只披露了前7名,依次是:鲁迅、沈从文、巴金、金庸、老舍、郁达夫、王蒙。毋庸知道得更多,仅仅这7个,就是一个令我咋舌的数字了。
这套文库对大师的命名和排名,似乎颇引起了一些争议。争议主要是由金庸的入选和排名第四而久享盛誉的茅盾却落选引起的。而我却以为,首先值得追问的,是这样大举对新文学作家加以大师之冕是否合适和应该?这样做,是为了要向世人宣告,要让中国人明白:中国在20世纪,拥有如此多的文学大师!而这是否严肃慎重,是否有些滑稽可笑呢?
大师这种称号,原本是颇有些神圣意味的。
大师,意味着博大精深,高山仰止。大师,甚至意味着登峰造极,臻于至境。大师,意味着某种绝对的,永恒的,最高的价值。大师,便意味着伟大。大师,是人类该领域中的最优秀者,居一流者。
大师这顶帽子,虽说没有什么硬性的尺寸,但总应该是一颗世界级的头颅才配拥有它。所以,在任何一个领域内,自古至今,堪称大师者,都是可数的。但大师这种称号,在近年的中国文学界,则大大贬值。当稍稍神圣一点的东西都遭亵渎时,大师这种称号便也在劫难逃。一些人,以把大师这顶帽子随意奉送的方式,贬低,作贱,戏弄着大师这种称号。把大师的标准大大降低,于是,许多人都莫名其妙地一夜之间成为大师。似乎大师的标准一降低,自己也便能即刻成为一个“中师”,“小师”,而若天假以寿,有生之年,也便有望弄顶大师的帽子戴戴,过一番大师瘾。
文学大师与文学名家,是两种很不相同的档次,其实是不能混淆也不易混淆的。名家之名,通常是由一部或几部著名作品造成的,名家虽也会有数量众多的作品,但总有一部或几部是作为其代表作而显眼地凸现着,而既有明显的代表作,则也就意味着代表作之外的大多数作品,是不很好甚至很不好的,若没有这一部或几部代表作,名家便将不名。而大师之“大”,则不能由一部或几部作品造成,而必须由其全部或绝大部分作品,才能成就其“大”。
文学大师,通常是没有代表作的,他们的好作品那样多,以致于人们根本不能在其中确定一部或几部作为其创作的代表。巴尔扎克、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你能肯定地说哪一部作品是他们的代表作吗?当然,当之无愧的大师曹雪芹,也只有一部《红楼梦》,但《红楼梦》毕竟是煌煌巨著,倘是一个短篇或中篇,写得再好,也不宜称之为大师的。
而能够在中国新文学作家里弄出一长串大师来,便也明白无误地说明大师这称号已变得十分廉价。位居大师第三的巴金老人,对自己的文学成就估价就并不高,不久前甚至说自己“不是文学家”。这里,并没有丝毫虚伪,甚至也不能仅仅看作是老人的谦虚。大师,便意味着与托尔斯泰、曹雪芹并肩而立,不分轩轾。我想,诚实如巴金老人者,一定会为此而惶恐不安的。已知被冠以大师称号的数人中,有的,称之为文学名家还算合适,而有的,则恐怕连真实的名家之美也没有。
被这套文库送上一顶大师帽子的人中,有的作品也极多,并且也令人从中无法找出哪怕一部作为其代表作,但,不是因为好作品多得令人无法从中找出代表,而是竟没有一部作品真正达到非常优秀、杰出的地步,以致于足以“领袖群作”。倘若一个作家,有的只是一大堆三流之作,充其量不过有几部二流之作,却要给他压上一顶大师的帽子,不是有些像在演滑稽戏么?不是存心要把他“捧杀”么?
这套“大师文库”把茅盾排除在外,有人对此极为不满,特别是那些茅盾的研究者,热爱者,崇拜者,甚至为此而伤心而愤怒:那么多人都能成大师,茅盾何以不能?这些被加冕了的人中,人人都比茅盾高吗?咱们比不了第一,难道还比不了第七吗?⋯⋯这份不满,这腔愤怒,这种质疑,虽然很是有理,但却大可不必。真的,对这样一顶纸糊的桂冠,对这样一种“假冒伪劣”产品,又何必如此当真呢?■
1994年10月
(转载自《为批评正名》时代文艺出版社2000年,仅作学习交流之用。版权归作者所有。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