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本文节选自台湾作家廖信忠作品《台湾这些年所知道的祖国》,讲述一个台湾本省人林水源,从日本人变成中国人,从国民党人变成共产党人,从国内战争到抗美援朝,在枪林弹雨中存活下来,最后以一位金门老兵的身份退伍的故事。
台湾人在战场上的身份本来只是帮忙运补杂务的二线“志愿兵”,连串的战斗下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实战经验累积了不少,很多人都直接被升为二等兵,甚至有升为军曹者。
在军队里最低阶的二等兵,却是个象征,表明本岛人身份跟日本本土人一样平等了。
林水源被升为二等兵,他心想,这艰苦的战场倒是个公平的地方,在台湾,时常受到日本警察的欺负歧视,在日本人面前总是矮人一截,可是在这里,只要是兵,不管是日本本土人本岛人,做的事都是一样,就算是日本本土人二等兵,一样要服从本岛一等兵,现在大家一样饿着肚子没东西吃,受的苦都一样,一样随时面临死亡,不分本土还是本岛,在这个地方一样平等。
此时最大的敌人还不是美国人,而是各种丛林疾病。
没有药,管他是天狗热、赤痢,还是什么鬼热病都一样,林水源也不知道得了哪一种,身体一下发冷一下发热,肚子还胀得好大。
同样情况也发生在很多人身上,走起路来目光呆滞,嘴巴张得老大像游魂,走着走着身旁有人慢慢落队,落了一步、两步、三步……他们永远跟不上队伍了。
林水源拖着身子硬撑着走下去,偶尔会神志不清,醒来又发现走了好远。他想到阿母,“阿母,我这次逃不了了,没力气逃了,歹势,没听你的话,你会知道我死在这个小岛吗?”“阿爸虽然很凶,可惜我一直没机会孝顺过他……”
不知道绊到什么,林水源也没力量反应去保持平衡了,就这样,重重地扑在这南洋的某个密林中,他意识慢慢模糊,“孩儿不孝,看样子魂魄也飞不回去。”
等到林水源睁开眼睛,扭了扭手,动了动脚,才确定他没死,捡回一条命。
这种环境不可能是我军的地方,那肯定是美国人的地方?
一想到美国人会做的那些事,挖开俘虏的肚子,挖出眼睛做药,割卵葩做奴隶,林水源真正感到恐惧了,在丛林里面对随时的炮火和饥饿疾病尚且不怕,一想到接下来的酷刑他却紧张恐惧得作恶,为什么天公伯要让他活下来,难道虐待他虐得还不够吗?
他躺在床上惶惶不安,见到粗壮的黑人走过就像庙里地狱图里的那些怒鬼,白人穿着白衣,又像索命的白无常。
意外的是,鬼畜米英对他异常客气,有个黄皮肤黑头发的过来跟他沟通,后来林水源才知道他是日裔美国人,负责翻译,他惊讶得不能接受,皇国子民理应世代效忠天皇,竟然在敌人阵营服务。
让林水源沮丧的还不止这事,待身体更好点,他穿着宽大不合身的美军卡其服在规定地区走动,他第一次在白天看到他们久攻不下的机场,轰炸机战斗机大军成排成排地停放,起起落落,没有一刻消停,他心里难过,每飞走一架,就有多少己方弟兄死去。
他又见到机场一侧库房,物资多到库房都塞不下,还在旁边空地堆得跟山一样,这一幕对他真的是打击,努力了那么久,牺牲战死那么多人,抱着必死决心付出那么大代价,对敌人却是不痛不痒,只能挨打的仗还算仗吗?
“就算马来之虎亲征,军神复活也打不赢的。”他欲哭无泪。
林水源已有会战败的思想准备,不久,天皇的“玉音”终于传到了他们的收容所,旁边敌兵,唉!是美军,他们的欢呼声响彻云霄。林水源一阵怅然、失落,失意涌上了心头。
旁边一同样被俘的日兵拍拍他的肩,“唉!总算是活下来了,这最重要,对吧!”
换上崭新整齐的军服、军帽、军靴,只不过身上的阶级章,代表武运的一切象征都被取下,与其说是军服,不如说是制服。林水源与几个日本战俘换上了这套制服,带着传单分成几股向密林走去,向密林中喊话,张贴传单。
“战争结束了,弟兄们辛苦了!”
“可以回家了,有热腾腾的白米饭!”
“我们已经坚持到了最后,陛下感谢诸君的努力!”
他们完全没带武器,心里害怕哪里来的冷枪,被当成叛徒给杀掉,战争都结束了才死掉那才叫作冤。
走向更深的密林中,感受到有奇异的视线从四面八方而来盯着他们,矮树丛晃动,开始有人从深处,像幽魂一样摇摇晃晃走了出来,一个个像骷髅般蓬头垢面。衣衫不残破的人走到面前打量着他们。
“战争真的结束了吗?我们战败了吗?”
“你们真的是友军吗?”
林水源心想这就是他几个月前的写照,这些友军撑得比他久,吃了比他更多的苦,想必他们已经收到空投的传单与地图了,想要的只是一个理由而已,他有些心虚而耐心地回答这些投降日兵的问题,就这样,每次都带几个残兵回来。
战俘们被移送到民答那峨的收容所,收容方式重新分配,分为中国人与日本人,以便未来遣返。
听到这种分配方式,林水源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倒是稍微清楚那些历史原因,因为日本战败,以后台湾和满洲就要还给中国,大家都是中国人了,只是从小就被教育日本是神国皇国,亚洲一等,最强大的,而中国一向被说成是最低下的,怎么一下就从日本人变中国人了。
有几个高砂兵冲出来大表不满,其中有个是军曹,林水源认出那是高砂挺身队有名的山下军曹,传说他战功彪炳杀敌无数,山下军曹直说自己是日本人,不是中国人,差点要跟守卫起冲突,直到枪管对着他们,他们才像斗败的鸡,沮丧无力地回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