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寡嫂有子》
1986年的湘西,山里的日子过得和山外的日子不一样。我叫陈明山,今年28岁,是个木匠。在我们这个叫做”杉木冲”的山村里,我是出了名的”木讷子”。
不是我长得像木头,而是我这个人不善言辞。村里人说,我这张脸,不管是高兴还是不高兴,都像是被人欠了钱似的。我娘说,我这张脸,要是能笑一笑,也不至于相亲20多次都没成。
是啊,28岁的大龄剩男,在我们这个山沟沟里,可不多见。大家都觉得我这个人有毛病,要不然怎么会相亲这么多次都没成呢?
我家隔壁住着一个寡嫂,叫罗秀兰。她比我大四岁,32岁就守了寡,带着一个12岁的儿子过日子。这个罗秀兰啊,倒是个能干的主,平日里种地、养猪、纺线样样在行。她那张脸,虽然说不上多漂亮,但是皮肤白净,眼睛有神,走起路来带风。
村里人都说她是个”母老虎”,因为她的性格泼辣,谁要是敢欺负她家的小虎,她就敢跟人拼命。五年前她男人出事的时候,整个村子都说她命不好,克死了男人。可她愣是咬着牙,一个人把日子过得有声有色。
这不,今天我又去相亲了。这已经是第20次相亲了。说来也怪,每次相亲的姑娘看到我这张苦瓜脸,就好像看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似的,转身就跑。今天这个姑娘倒是有点不一样,她还问我:“你会说话不?”
我憋了半天,才挤出一句:“会…会说。”
那姑娘”噗嗤”一下就笑了:“你这个人,是不是从小就是哑巴啊?”
这话把我给气坏了,我转身就走。媒婆在后面喊:“陈明山,你别走啊,人家姑娘就是开个玩笑!”
我没理会媒婆,径直往家里走。路过村口的小卖部,我买了两瓶高粱酒。这酒是用高粱酿的,酒精度数有52度,我们这边人都叫它”烧刀子”。
我一个人坐在门口的石凳上,仰脖子就灌。这酒入口辛辣,喝到肚子里却暖暖的。一瓶酒下肚,我的眼睛开始模糊了,脑袋也开始发晕。
“陈木讷,你又相亲失败了?”
我一抬头,就看到罗秀兰站在我面前,她手里还端着一个搪瓷碗。
“罗…罗嫂子…”我结结巴巴地叫了一声。
“你这人啊,就是太实在了。来,吃点醒酒汤吧。”罗秀兰把搪瓷碗递给我。
我接过碗,喝了一口,是酸辣的米线汤。这汤又酸又辣,一下子就把我的酒劲给冲淡了不少。
“谢谢嫂子。”我说。
“谢啥子嘛,咱们是邻居。”罗秀兰在我旁边坐下,“你说你这人,木匠手艺这么好,为啥就找不到媳妇呢?”
我低着头,不说话。
“是不是觉得自己说话不利索,配不上人家姑娘?”罗秀兰问。
我点点头。
“那你要不要听听我的主意?”罗秀兰突然凑近我耳边,“不如…让我给你生个娃吧!”
这话把我吓了一跳,酒也醒了大半。我赶紧往旁边挪了挪,结果一个不小心从石凳上摔了下来。
“哈哈哈…”罗秀兰笑得前仰后合,“你看你这个样子,怪不得找不到媳妇呢!”
我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脸红得像猴子屁股。
“我…我先回屋了。”我说完,就往屋里跑。
“哎,你这个木头疙瘩,我说的是真的!”罗秀兰在后面喊。
我”砰”的一声关上门,靠在门板上,心跳得厉害。这个罗秀兰,这是唱的哪一出戏?她不会是喝多了吧?
可是,我仔细回想她刚才的样子,一点醉意都没有。那她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难道…她真的对我有意思?
我摇摇头,把这个荒唐的想法赶出脑海。她可是个寡嫂啊,而且还带着个12岁的儿子。我要是真的和她在一起,村里人不知道要说出什么闲话来。
可是,那天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觉。罗秀兰的话一直在我耳边回响:“不如让我给你生个娃吧!”
第二天一早,我就听到我娘在院子里骂街:“你这个不孝的儿子,要气死我啊!28岁的人了,连个媳妇都找不到,你让我这张老脸往哪搁?”
我知道,这是媒婆把昨天相亲的事情告诉我娘了。
没过多久,我就听到”咚”的一声,接着是罗秀兰的声音:“婶子,你怎么了?”
我赶紧跑出去,就看到我娘躺在地上,罗秀兰正在扶她。
“婶子,你别生气,我带你去看大夫。”罗秀兰说。
我娘瞪了我一眼:“你这个不孝子,气都被你气死了!”
罗秀兰白了我一眼:“还愣着干什么?快去把板车推来,送婶子去诊所!”
我赶紧去推板车。路上,罗秀兰一边照顾我娘,一边数落我:“你这个木头疙瘩,就知道给婶子添堵。你说你这么大岁数了,连个媳妇都找不到,你让婶子怎么放心?”
我低着头推车,不敢说话。
到了诊所,大夫说我娘是气血攻心,开了几服中药就让我们回去了。回家的路上,罗秀兰一直在数落我,说我不会说话,不会照顾人,这辈子注定打光棍。
我心里难受,但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晚上,我娘躺在床上,一直叹气。罗秀兰来送药,看到我娘这个样子,就说:“婶子,你别担心,我来照顾你。”
我娘说:“秀兰啊,你有什么办法能让我这个木头疙瘩开窍?”
罗秀兰笑了:“婶子,你放心,我有办法。”
我在外面听到这话,心里咯噔一下。该不会是…
果然,第二天一早,罗秀兰就来敲门。我娘已经能下床了,正在院子里晒衣服。
“婶子,我有话要跟你说。”罗秀兰神秘兮兮地说。
我正在院子里刨木头,听到这话,手里的刨子差点掉在地上。
“什么话啊?”我娘问。
“那个…我想给明山生个娃。”罗秀兰说得很大声。
“啪”的一声,我手里的刨子真的掉在了地上。
我娘愣了一下,然后”噗通”一声又倒在地上。
“婶子!”罗秀兰赶紧去扶我娘。
我也赶紧跑过去。这回我娘是真的气晕过去了。 半个月后,整个杉木冲都炸开了锅。
“听说了没?陈明山要娶罗寡妇了!”
“啧啧,那个木讷子终于开窍了?”
“哎哟,这不是克死了一个男人,又要去祸害另一个吗?”
流言蜚语像山里的野草,疯长。我不在乎这些闲言碎语,但是我担心罗秀兰会受不了。
那天晚上,我去她家送木材。她正在院子里洗衣服,看到我来了,笑着说:“你这个木头疙瘩,终于敢来我家了?”
我放下木材,支支吾吾地说:“嫂子,要不…我们别这样了吧?”
她停下手中的活,看着我:“怎么?你怕了?”
我低着头:“不是怕,是…是不想你被人说闲话。”
“呸!”她啐了一口,“我罗秀兰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就这点闲话就想吓退我?”
正说着,她儿子罗小虎从学校回来了。这孩子长得虎头虎脑的,性格倒是文静。
“明山叔。”他乖巧地叫我。
我摸摸他的头:“今天考试考得怎么样?”
“考了第一名!”小虎眼睛亮晶晶的。
罗秀兰笑着说:“明山,你看小虎多乖。要是…要是你也有这么个儿子,该多好。”
我的脸一下子红了。这时,我听到院子外有脚步声。
“哎哟,这不是我们村的木匠师傅吗?”是张媒婆的声音。
我赶紧往外走,却被罗秀兰拉住了:“怕什么?又不是做贼!”
张媒婆走进院子,阴阳怪气地说:“我说罗寡妇,你这是存心要害人家木匠师傅啊?”
罗秀兰冷笑一声:“张婶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全村都知道你克死了老公,现在又要来祸害明山!”
“你放屁!”罗秀兰一下子站起来,“我家老李是被雷劈死的,关我什么事?”
“哼,不是克死,怎么五年都没人敢娶你?”
我看罗秀兰脸色不对,赶紧说:“张婶,你别…”
“你闭嘴!”罗秀兰和张媒婆同时喊道。
我一下子就噤声了。
张媒婆继续说:“罗寡妇,你要是要脸,就离明山远点。他娘都快被你气死了!”
罗秀兰冷笑:“我离不离他远,要你管?”
“你…”张媒婆气得直跺脚,“好啊,你等着,我这就去告诉他娘去!”
张媒婆一走,罗秀兰就瘫坐在凳子上,眼泪”唰”的一下就下来了。
“娘…”小虎心疼地抱住她。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能呆呆地站在那里。
突然,小虎开始剧烈地咳嗽。他从小就有气管炎,一激动就会咳得厉害。
“小虎!”罗秀兰赶紧拍他的背。
小虎脸色发青,嘴唇都白了。我赶紧跑回家,拿了压箱底的钱和准备娶媳妇用的金戒指,背着小虎就往镇上跑。
那天晚上,小虎的病总算是控制住了。大夫说,要是再晚来一会儿,后果不堪设想。
罗秀兰知道我卖了金戒指的事情,哭得像个泪人。她说:“明山,对不起,我不该害你…”
我摇摇头:“你没有害我,是我自己愿意的。”
这是我这辈子说过的最长的一句话。
当天晚上,我们在医院守了一夜。天快亮的时候,罗秀兰靠在我肩上睡着了。我看着她疲惫的脸,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一样。
原来,我早就喜欢上了这个坚强的女人。
可是,好事多磨。第二天一早,我娘就找到医院来了。她二话不说,“噗通”一声就跪在地上:“明山,你要是敢娶这个克夫的寡妇,我就一头撞死在你面前!”
罗秀兰听到这话,浑身发抖。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跪在地上的我娘,突然转身就跑。
“秀兰!”我喊了一声,可她已经跑远了。
回到村里,罗秀兰的家里已经空了。邻居说,她一大早就带着小虎走了,只在门口留下一张纸条:“若有来生,愿你娶个清清白白的女子…”
二十年过去了,我还是那个木讷的木匠,每天和木头打交道。前些日子,我接了一个城里的活,要去给一个大老板家做家具。
没想到,那个大老板就是罗小虎。他现在是一家企业的老总,而罗秀兰,也成了远近闻名的女企业家。
看到我的时候,罗秀兰愣住了。她的头发已经有些花白,但是那双明亮的眼睛还是那么有神。
“明山…”她轻声叫我的名字。
我点点头:“嫂子。”
她笑了:“都过去二十年了,你还是这么木讷。”
我也笑了:“你还是这么爱说话。”
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照在我们中间的地板上。二十年了,我们之间隔着的,还是那道永远跨不过去的沟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