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开皇》第73集庆则之死

史实记录彬彬 2024-01-06 15:29:01

开皇十七年,十月,长安南面的秦岭蓝田关方向,两人一马沿驿道疾驰而来。

骑马的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尽管已经入冬,仍是满头大汗,频频挥鞭,口中不停地催促马匹,仍赶不上前面的两个徒步之人。

这二人,一个是短发虬髯的昂藏大汉,手中持一杆铁杖,衣袂破风,步履如飞,去势如箭;与他并驾齐驱的,却是一个身穿道装的弱冠少年。

这少年五官倒也寻常,只肤如冠玉,色泽红润,眸光晶莹明亮,透着勃勃生气。他大袖飘飘,神情风轻云淡,脚下行云流水,看着不快,却稳稳跟在那大汉身旁,既不超越、也不落后。

“麦将军、孙道长,歇歇吧,在下这马快不行了!”后面骑马之人眼见离那二人越来越远,只得高声叫道。

大汉长啸一声,猛地顿住脚步,道:“孙道长,您可真是神人,俺老麦还是第一次碰到比我快的人,我甘拜下风,佩服佩服!”

青年道士倏地立住,呼吸竟丝毫不乱,微笑道:“麦将军过誉了,你我平分秋色而已。”

大汉憨直笑道:“那是道长让我的,老麦心里有数。”

骑马之人半晌才赶到二人身旁,人马都已是气喘如牛、汗如雨下。马上之人苦笑道:“二位如此神速,简直匪夷所思,封德彝今日大开眼界了!”

这人正是当朝尚书右仆射杨素的心腹、内史舍人封德彝,虬髯大汉则是大隋开府、车骑将军麦铁杖,而这位道士,却是享誉天下的神医——“药王”孙思邈。

七年前,杨素奉杨坚密旨寻访孙思邈,但孙思邈长年在名山大川中云游采药,神龙见首不见尾,一直寻访不到。

直到去年,关中大旱,杨坚率关中百姓赴函谷关以东就食,荒年之下,又生瘟疫,杨素却因此听闻孙思邈在襄阳一带出现,正协助荆州总管抵抗瘟疫、救治灾民。

杨素喜出望外,生恐又走了这位活神仙,火急火燎地派麦铁杖、封德彝二人前往襄阳,恭请孙思邈入京。

孙思邈在襄阳逗留月余,直到瘟疫过去,又给官府留下防疫药方,这才随麦、封二人北上,翻越秦岭,进入关中。

麦铁杖早听说孙思邈神通广大,是半仙之体,便提出比一比脚力,孙思邈推辞不过,只得勉为其难与他比试一番。

三人略作休息,等到数十名仆从赶上,这才向长安行来。

黄昏之时,众人已至长安,隋上柱国、尚书右仆射、越国公杨素亲自从岐州仁寿宫工地赶到长安南门迎接,一见孙思邈不禁大吃一惊。

他知道孙思邈与杨坚、高熲都是西魏大统七年(公元541年)生人,少年时还曾服侍过皇后的父亲西魏柱国独孤信,今年应有五十七岁的年纪。

可看他相貌竟如弱冠少年,不由得目瞪口呆,连孙思邈向他稽首都恍若不觉。

封德彝连声呼唤,杨素才回过神来,禁不住讷讷问道:“您......您真的是......?”

孙思邈微微一笑,重又道:“仆射大人,贫道孙思邈稽首了。”

杨素连连摇头嗟叹道:“莫非这世间真有广成子那样的神仙?”

忙一揖到地,恭恭敬敬道:“道长是世外高人,又是陛下和娘娘的好友,下官一时失态,望道长恕罪!”

孙思邈连称不敢,众人一起入城。

望着大兴城宽阔笔直的大道,孙思邈感慨道:“贫道少年时也曾在这龙首原上采药,不意竟建成如此雄伟壮丽的都城,可见陛下总括六合、君临万邦的心胸和气魄。”

杨素赔笑道:“道长说的是,陛下也常常夸赞道长这些年救死扶伤、造福苍生,是古今罕有的医中圣贤。不过今日突厥突利可汗的使者来长安迎亲,陛下在宫中宴请,我等一时恐怕不能觐见。请道长到寒舍暂歇,听候宫中传唤,不知道长意下如何?”

孙思邈微笑道:“听凭大人安排。”

是夜,杨素与孙思邈正在府中闲谈,门人急趋而入,高声道:“万岁和娘娘驾临!”

杨素急忙起身,与孙思邈疾步出迎,未出二门,就见杨坚大步走入,一连声地高声问道:“圣兄何在?”

孙思邈大步上前,躬身稽首道:“孙思邈参见陛下。”

杨坚三步并作两步,抢上前一把握住孙思邈的手,目中隐隐湿润,道:“圣兄,国公府一别,四十年了......。”语音竟有些哽咽。

独孤伽罗也上前敛衽一礼,道:“伽罗见过圣兄。”

她见了孙思邈立即想起亡父,泪水夺眶而出。当年独孤信常对孙思邈以“圣童”相称,故杨坚和独孤伽罗称其为“圣兄”。

高熲也上前施礼,他是独孤信义子,也曾与孙思邈朝夕相处,此番相见,也感慨万千。

众人上堂落座,杨坚仔细端详孙思邈,慨叹道:“圣兄,你莫非真的已得道成仙?为何你这相貌竟与当年国公府中一般无二?”

孙思邈笑道:“陛下,世间只有道法,并无仙术,贫道只不过粗通调气、补泻、按摩、导引之功,又恪守清虚之道,容颜变化稍慢一些而已。”

杨素笑道:“仙长,你这套驻颜养生之术可否传给陛下和娘娘,令二圣容颜永驻、身体康泰,则是我大隋之福,万民之福。”

孙思邈颔首道:“可以的,明日贫道便写下来,供陛下和娘娘参详。”

高熲却插口道:“大道无形,大音希声,要养德养心说来容易,做来何其之难。昔年梁武帝何尝不是......。”他随口一语,便即收住。

孙思邈已听出高熲是在提醒杨坚不可沉湎于修道,微笑道:“昭玄兄,贫道历来不提倡炼丹修道、白日飞升,只是弘扬一些调养身心之法。养生之道,首在养德,次在养心,最下才是修道。养德则心存天地浩气,养心则不为七情六欲蛊惑,这是正本培元之道,再辅以种种功法,才能奏效。”

杨坚笑道:“独孤,你也太多虑了,圣兄在民间治病救人,从来分文不取,德行何其高尚,岂会是那种煽惑修道、谋取私利的江湖术士可比?”

又叹息道:“我们这些凡夫俗子,真要修行又谈何容易,每日这么多军国大事萦绕心中,仅这一条不为七情六欲蛊惑就做不到。”

众人又说起当年卫国公府中的往事,追忆独孤信音容,都是既感伤,又温馨。

谈至午夜时分,杨坚话题一转,问道:“圣兄,此番相邀,一来暌违日久,十分思念,二来,朕有一事想向您请教。”言罢望向杨素。

杨素会意,忙起身低声吩咐侍者退下。

孙思邈道:“不敢劳动陛下垂问,贫道知无不言。”

杨坚眉头渐渐锁起,道:“圣兄是医中国手、世之药王,请问若有人无缘无故忽然心悸心痛,如见鬼魅,把脉问诊又毫无异状,任凭什么药石针砭都统统无效,数日之间便死,不知这是中毒还是疾病?”

孙思邈低眉沉思,道:“医者须望闻问切方能诊断,仅凭陛下描述,贫道也无法确定。”

杨坚目有失望之色,与独孤伽罗对视一眼,正欲叹息,孙思邈又道:“不过陛下说的‘如见鬼魅’,贫道却有些印像。”

独孤伽罗急道:“圣兄想到了什么?”

孙思邈道:“听说当年齐朝的尚药监中,有人曾研制出一种毒物,可以使人产生惊悸之感,中毒之人常高呼‘有鬼’。”

“啪”地一声,独孤伽罗手中茶杯跌落,颤声道:“还有什么症状?”

孙思邈目中闪过惊奇之色,又道:“此药若施于肌肤,则七日而亡,若投于饮水,则二日而亡,若见诸血液,则立时毙命,娘娘,难道您身边有人中了此毒?”

杨坚面容扭曲,腮上肌肉微微抖动,目光中已满是怒火,显见还在勉强克制。

独孤伽罗已落下泪来,恨声道:“不错!的确有人七日而亡,有人二日而亡,有人立时毙命!”便将卫王杨爽、太子妃元氏,以及薛荣宗、杨钦等人的死状讲了。

孙思邈神情变得凝重起来,道:“贫道所知的这种毒物与寻常毒药不同,据传是在猫、狗等活物体内培育,其实是一种肉眼无法看见的微小生物。宿主一死,毒物也随之死去,故此绝无中毒症状,北方称之为‘猫鬼’,南方称其为‘蛊’。娘娘方才说这四人症状,的确极为吻合,而且十余年间连续出现,贫道相信,应该不是巧合。”

杨坚咬牙道:“圣兄可知道,当年伪齐是何人研制此物?”

孙思邈摇头道:“贫道身在山野,只是听人说起,并未亲眼见过,也不知是何人研制。”

高熲忽道:“陛下,周武灭齐后,大量齐朝官员如独孤永业、斛律孝卿、高劢等都进入周朝为官,人数足有数百,但吏部应有档案可查。”

杨坚闻言,厉声道:“李渊!杨义臣!”

堂外宿卫的李渊、杨义臣闻声而入,杨坚向高熲道:“独孤,你立即带他二人去吏部调取伪齐入周官员档案,仔细查阅有无伪齐尚药监的人在本朝为官!”

高熲看看天色,道:“陛下,此时已过子夜,吏部之人都已下值......。”

杨坚蓦然怒喝:“那就把他们都叫起来!”

高熲原本想说,此时四处叫人其实极易造成混乱,反而容易走漏风声,不如明日突然封锁吏部更加稳妥。

但见杨坚面容狰狞,目中通红,仿佛欲择人而噬,只得躬身称是,带领李、杨二人离去。

杨坚这才渐渐缓和颜色,向孙思邈一揖,道:“朕失礼了,圣兄莫怪。”

孙思邈却道:“不敢。不过此物运用手法颇为奇特,尤其是需要频繁接触下毒对象,比如卫王的症状最为典型,但也需连续多日持续下毒,不知卫王生前与什么人过从甚密?”

杨坚目露迷茫之色,道:“时隔多年......,朕也记不得了。”

杨素在旁却心头划过一道亮光,低声道:“陛下,卫王当年在外领兵对抗突厥,回京后接触最多的,不正是时任尚书右仆射主管突厥事务的虞庆则吗?”

杨坚眼中寒芒炸裂,口中喃喃自语:“虞庆则?”忽道:“你立即传卫王世子杨集到这里......,不,命他入宫,朕要见他!”

言罢向孙思邈道:“圣兄,这段时间请在此安住,有何需求,尽管让杨素去办。朕先去了。”

次日天色未明,高熲、李渊、杨义臣已入宫觐见,杨坚显然一夜未睡,眼角尤有泪痕,原本苍老的面容更仿佛老了十岁。

高熲神色极为忐忑,轻声道:“陛下,臣已查明,确有一名伪齐医官在我朝任职,便是......便是......。”

杨坚低垂着白发苍苍的头颅,似乎精气神都已被抽干,沙哑的嗓音道:“是谁?”

高熲艰难道:“是......太子东宫的药藏监——马嗣明。”

“咯”,杨坚手撑的几案发出一声脆响,人却不动,只垂落的丝丝白发似乎在微微缠抖。

殿中死一般地沉寂,高熲觉得气氛压抑得无法呼吸,刚要说话,杨坚已奋力抬头,道:“李渊,你立即捉拿马嗣明,要快,要活的!”

李渊也知事态紧急,躬身称喏疾步退出。

杨坚无比疲惫地闭上双眼,两颗浑浊的泪水溢出眼睑,缓缓自布满皱纹的腮边流下。

高熲也隐隐猜到了杨坚的想法,心中更是惊涛骇浪,响起一声声巨雷。

其实这些年他也有些预感,只是始终不愿意细思,如今一条条线索,无不指向他最不愿探究的方向。

良久,宫外传来雄鸡报晓之声,杨坚突然开目,似乎自语又似乎向高熲道:“朕以前曾听人说起,晋王王妃有神灵附体,又说晋王必有天下,朕有意废黜杨勇,改立晋王,你以为如何?”

高熲如遭雷击,犹豫再三,沉痛道:“陛下,长幼有序,岂可轻易行易储之事?”

上谓颎曰:“晋王妃有神凭之,言王必有天下,若之何?”颎长跪曰:“长幼有序,其可废乎!”——《隋书·卷四十一·列传第六》

杨坚似乎早知高熲必有此说,也不再说话。

高熲耐不住殿中的压抑,惶声道:“陛下,马嗣明虽是东宫属官,但并不能就此断言是太子不利卫王,这其中还有诸多疑团,情况未明之前,陛下不宜轻下论断呀。”

忽听帘幕一响,独孤伽罗已走了出来,她语调尖锐,厉声道:“那元氏呢?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一介女流,何人会加害于她?”

高熲额头布满冷汗,无言以对。

独孤伽罗又道:“睍地伐(太子杨勇小名)素来宠溺姓云的贱婢,对元氏弃若敝履,本宫多次下旨申饬,他始终不改!莫非索性将她毒杀,好满足云氏进位为妃的妄想?”

高熲急道:“太子有时确实随性散漫,但并不是心肠狠毒之人。”

杨坚痴痴望着殿外,道:“别说了,待擒住马嗣明,一切自然......。”

话音未落,却见李渊神色惊慌,快步奔入,道:“陛下,马嗣明今晨......已死在了家中!”

“什么?”杨坚霍然站起,几乎晕厥,独孤伽罗急忙将他扶住,转头向李渊道:“是否又是与卫王、元氏一模一样?”

李渊讷讷道:“正是,除了没有心跳与呼吸,全身与常人无异。”

杨坚奋力挣开独孤伽罗,一字一顿道:“请孙道长立即赴马嗣明家中验尸!”李渊领旨,疾步退出。

高熲惊得脸色煞白,却听杨坚向杨义臣道:“义臣,昨夜你与高左仆同去吏部,你们......都在一起吗?”

高熲浑身一震,望向杨坚,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神情。

杨义臣原是尉迟迥的堂弟尉迟崇之子,尉迟迥在邺城起兵反抗杨坚,手握重兵镇守恒山的尉迟崇将自己关入囚车,来到长安向杨坚请罪。

杨坚深受感动,亲手释放了尉迟崇。尉迟崇死后,杨坚将尉迟义臣收入府中亲自抚养,登基后又赐尉迟义臣杨姓,收入宗室,认他作了自己的义孙。

杨义臣听杨坚如此问,额头也渗出细汗,忙道:“昨夜我和李渊随高仆射率一队御林军赶赴吏部,又分派人手通知吏部官员,一直都在一起,没有片刻分开。”

杨坚目光阴冷,看向高熲却不说话,高熲已知杨坚对自己起了疑心,艰难跪倒,道:“臣既见疑于陛下,愿辞去官职,回府听勘。但臣之心可对日月,望陛下明查。”

独孤伽罗忙道:“陛下,独孤怎么会有异心,搜检吏部存档还是他的意见,否则我们哪里能这么快查到马嗣明?陛下不可多心。”

杨坚目光渐霁,向杨义臣道:“昨夜随你们办差的御林军全部调往原州,另选新人补入,你先去吧。”杨义臣叩首离开。

杨坚长叹一声,满含悲凉之意,向高熲道:“独孤,刚才是朕心急失言,你不要往心里去。”高熲跪伏于地,潸然泪下。

杨坚又道:“你且去吧,昨夜今晨的事不要对外声张,安心办差,朕信得及你。”高熲无言叩首,起身蹒跚而去。

杨坚望向宫殿四周,此时已天际渐白,但隐隐有雾气氤氲,看去似分明、似朦胧。

一阵深切的悲凉袭上心头,杨坚无力地缓缓坐下,向独孤伽罗道:“皇后,你且去歇息吧,放心,朕会处理好这一切。”

随即高声道:“传李安、长孙晟来见!”

孙思邈入京后第三天,大兴宫、太极殿。

杨坚命杨素宣旨:“卫王杨爽于国有功,英年早逝,世子杨集已行冠礼,着即承袭卫王爵位。”

虽然杨集进爵为王是理所当然、板上钉钉之事,但这个时候突然进爵,有心之人还是心中暗暗感到一丝诧异。

右手第一位的上柱国、右武侯大将军、鲁国公虞庆则就不自禁眉梢一挑,旋即将头低了下去。

紧接着,兵部尚书柳述出班奏报:“前有桂州(今广西桂林)人李光仕起兵作乱,被上大将军王世积平定。王世积班师后,又有余党李世贤(又作李贤、李代贤)再次作乱,声势更盛,请朝廷派员征剿。”

杨坚满面皱纹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只淡淡地问:“兵部有何意见?”

柳述道:“左领军大将军、太平公史万岁与行军总管张须陀正在昆州(今云南昆明)征剿羌夷,如今叛乱已渐平息,可命其挥师东进,征剿桂州叛匪。”

杨坚想也不想,道:“不行,你这是纸上谈兵。昆州与桂州看似相邻,其实有十万大山阻隔,道路难行。何况史万岁久战在外,士卒疲敝,不堪再战,兵部应另行派兵征剿。”

柳述听杨坚口气不善,被噎得一愣,不由看向高熲。

历来尚书台六部,左仆射分管吏部、礼部、兵部,右仆射分管都官(刑部)、度支(户部)、工部,往日涉及军务高熲都要提出意见,但今日却似乎僵立如偶,魂不守舍。

柳述心中奇怪,又道:“上大将军王世积熟悉桂州形势,去年又曾在桂州平叛,可以再次领兵。”

杨坚冷哼一声,道:“王世积?他近来酗酒无度,连马都上不了,叫他出征?可笑!”

柳述只得咽口唾沫,又道:“桂州属荆州总管府辖地,不如由荆州总管韦世康领兵进剿......。”

杨坚愈发不耐,道:“韦世康重病缠身,遗表都呈上来了,你这兵部尚书简直昏聩!”

柳述当廷遭斥,立时满脸通红,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杨坚俯视群臣,沉声道:“哪位爱卿愿意领兵出征?”

于仲文、段文振、侯莫陈颖纷纷上前请命,杨坚始终不置可否,面色却越来越阴沉,忽然向虞庆则冷冷道:“鲁国公,你身居台阁,爵至国公,如今国有反贼,却毫无为朕分忧之意,请问,这是何缘故呀?”

虞庆则仿佛被猛抽了一鞭子,脸色立时雪白,慌忙跪倒道:“老臣愿领兵征讨桂州。”

杨坚目光幽幽盯视虞庆则,仿佛要将他看透,半晌从牙缝中挤出一句:“就以虞庆则为桂州道行军总管,命侯莫陈颖为副总管。军情紧急,无需郊送,即刻启程吧。退朝!”

开皇十七年,岭南李贤据州反,高祖欲讨之,诸将请行,皆不许,顾谓庆则曰:“位居宰相,爵乃上公,国家有贼,遂无行意,何也?”庆则拜谢恐惧,上乃遣焉。——《隋书·卷四十·列传第五》

虞庆则匍匐在地,听着杨坚远去的脚步,心中极度震惊。

这几日他也察觉出京城有不少异常举动,先是高熲夜查吏部,然后马嗣明暴毙,后来又探听出“药王”孙思邈已入住杨素府中,这一桩桩一件件,无不预示着大祸将至。

桂州区区一小撮边民作乱,哪里需要自己这位上柱国亲自领兵,天子硬逼自己出征,分明就是要调自己离开京城,下一步是否还将有雷霆手段?

想至此,虞庆则心跳如雷,几乎就要瘫倒。

“不行!不能坐以待毙!”片刻间,虞庆则已恢复冷静。

他挺身而起,疾步出宫,飞马回到府中,叫来自己的妻弟赵什柱,道:“你立即派心腹之人先去找东宫总管姬威,叫他转告太子一句话——“居士不留”,然后赴晋州、显州,面见贾悉达、韩延两位总管,请他们加紧戒备,就说我有用到他们的时候!”

赵什柱是虞庆则最信任的手下,此时也惊得面白如纸,身子轻轻颤抖起来。

虞庆则见他这副神色,心中也是一沉,低声道:“怕有什么用?只要应对得法,未必便是绝境!快去!”

赵什柱急忙应声出门,在门槛上一绊,险些摔倒,踉跄出府。行不出里许,迎面一名大汉手持铁杖拦住去路,道:“你是赵什柱?”

赵什柱大惊,道:“我是,你是何人?”

大汉咧嘴一笑,露出满口整齐白牙,道:“车骑将军——麦铁杖,杨右仆有事找你相商,跟我走吧。”说话间,四面八方数十名便装汉子一起围拢,裹挟着赵什柱便走。

赵什柱刚想张口呼叫,麦铁杖大手一伸,已将他口捂住,众人围成一圈,疾速离去。

就在虞庆则离京第三天,李安、长孙晟各自率御林军突袭上柱国、彭国公侯莫陈昶和太子千牛备身刘居士府邸。

侯莫陈昶被李安当场拿下,刘居士却机警异常,竟被他杀出重围,逃之夭夭。

但在他府中查出他私自召集的饿鹘队、蓬转队成员名单,长孙晟立即进呈杨坚阅览。

杨坚一看,不禁大惊失色,名单上三百多人,竟有一多半是官员子弟,如太府卿陈茂之子陈政,并州总管府长史李圆通之子李孝常等,也赫然在上。

陈茂是杨坚登基之前的府中总管,杨坚幼时饮食起居都是他照顾;李圆通是杨府的侍卫统领,杨坚上位前屡遭暗杀,都是靠李圆通的保护才化险为夷,杨坚的手不禁微微颤抖起来。

陈政,年十七,为太子千牛备身。时京师大侠刘居士重政才气,数从之游。圆通子孝常与政相善,并与居士交结。——《隋书·卷六十四·列传第二十九》

侍立在旁的杨素沉声道:“陛下,大兴城已四城紧闭,刘居士插翅难逃,应立即将这些人拿下,说不定他就窝藏在其中之人的家中!”

杨坚沉痛点头,艰难道:“长孙郎,你去吧,传令全城大索,挖地三尺也要将这个刘居士捉拿归案!”长孙晟领命而去。

杨素眼珠一转,又道:“陛下,长孙晟的抓捕范围太广,事涉众多将领,臣以为为防万一,应立即收缴十二卫府下属所有车骑将军、骠骑将军的旧有虎符,颁赐新的铜兽符,所有兽符的另一半由陛下亲自掌管,严令所有驻军若无虎符契合,一律不准擅自调动。待尘埃落定,再作打算。”

杨坚木然片刻,道:“你虑的是,这件事......让柳述去办,虎符也一并由他掌握。”

杨素听闻“柳述”二字,微有失落,随即又道:“陛下,刘居士还有一处可以藏身,旁人恐怕不敢搜查。”

杨坚点头缓缓道:“朕知道,你说的是太子东宫。不过他未必会那么蠢,此时还躲入东宫。”转而又道:“也好,你就亲自走一趟,严加盘查一番,不要怕他耍威风,就说是朕的旨意!”

杨素立时精神振奋,朗声领命离去。

杨坚独坐殿中,渐渐垂下头去,用干枯的手掩住脸颊,双肩轻轻耸动起来。

十月丁未,颁铜兽符于骠骑、车骑府。辛未,京师大索。——《隋书·卷二·帝纪第二》

一连七天,长安大兴城缇骑四出,沸反盈天,满朝文武人心惶惶,而天牢早已人满为患。

终于,到了第八天,埋伏在东门的御林军发现了想越城而走的刘居士,立即一拥而上,将他包围。

刘居士持刀与潮水般地士兵白刃格斗,连杀数十人后,终于力竭被俘,押入天牢。

杨坚命杨素严加审讯,杨素用尽酷刑,刘居士始终只字不吐。

就在此时,又有一批突厥使者风尘仆仆来到长安,为首之人却是突利可汗染干的心腹,名为执失。

长孙晟亲自出城相迎,也不去驿馆安歇,带着执失直奔天牢。

执失隔着牢门一眼便看见刘居士,忙向长孙晟道:“长孙大人,此人正是四年前出没于都斤山的那伙人中的首领,我在可贺敦,不,在宇文氏处见过此人!”

长孙晟如释重负,急忙又带着执失入宫,让他将刚才的话向杨坚讲了。

杨坚似乎毫不意外,只面容枯槁,气色衰败,默默点头道:“你跋涉万里,有劳了,长孙郎,厚赏执失,带他去吧。”

杨素待长孙晟离去,轻声道:“陛下,那这个刘居士还要继续审吗?”

杨坚刚想说话,却一口气呛住,连连咳嗽起来,旁边转出一名宫装女子,轻抚杨坚后背。

杨素见不是皇后,心中大奇,这么多年杨坚身边还是首次出现别的女子,仔细看时,才认出是南陈宣帝陈顼之女,后主陈叔宝之妹,宣华夫人。

杨坚猛烈咳嗽一阵,才缓缓止住,宣华夫人又为杨坚斟上一杯热茶,这才袅袅退下。

杨坚满脸都是苦涩,道:“处道,其实审与不审,已无多大差别,从孙道长到京的那晚,朕就已经了然于心了。”

见杨素茫然望着自己,杨坚沉重地挥挥手,道:“将刘居士斩首,侯莫陈昶赐死,其他党羽每人杖责二百,有官身的去官罢职,然后......都放了吧。”

杨素心中却意犹未尽,又道:“还有虞庆则怎么办?”

杨坚目中露出强烈恨意,胸口一阵起伏,犹豫良久,道:“命侯莫陈颖将其拿下,押送长安,斩首!”

杨素仍是不甘,轻声道:“这......,他是从一品的朝廷大员,又入阁多年,杀他......总要有个罪名。”

杨坚颓然道:“罪名?他的罪名如何能昭告天下?你自去想个法子,令朕稍稍保全颜面吧。”

杨素犹豫再三,又问:“那......那......,那其他人呢?”

杨坚目光投向东宫方向,悲凉地道:“皇后已经病倒,朕也深感身体大不如前,其他人......且放一放吧。”

杨素也颇感不是滋味,这次搜检东宫,彻底得罪了太子,如今杨坚却没了下文,怎能不令杨素心中忐忑。

却听杨坚沙哑的声音道:“明日,你随朕去太庙,不要告诉别人。”

次日,杨坚、杨素轻车简从,来到大兴城南的太庙,杨坚在李渊、杨义臣的搀扶下下了辂车,却止住众人,独自蹒跚着走入太庙。

众人伫立门外,隐隐听见杨坚低沉苍老的声音,似乎在对着隋太祖杨忠的牌位说话,偶尔有“卫王”、“太子”、“元氏”的话语传来,却听不分明。

随之又传出压抑的啜泣之声,且声音愈来愈大,到后来竟成了嚎啕大哭。

众人大惊,李渊、杨义臣就想入内,杨素却止住二人,轻轻摆手道:“让陛下哭个痛快吧。”

山风呼啸,松竹摇曳,苍老的哭声在山间飘荡,透着无奈与辛酸。

十月丁丑,以遂安王集为卫王。壬午,有事于太庙,至太祖神主前,上流涕呜咽,悲不自胜。——《隋书·卷二·帝纪第二》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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