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45年5月20日至29日，清豫亲王多铎以不听招降为由，命清军对扬州平民进行报复性屠杀，史称“扬州十日”。城内处处焚灼，积尸如乱麻，除少数人城破前逸出及隐匿较深，几乎全部罹难。幸存者王秀楚的《扬州十日记》对屠城事件记载最为详细，让人身临其境又毛骨悚然。如“妇女们被绳索系住脖子，连成一串，遭掳去淫乐；但遇满兵，百姓不论多寡，都匍匐在地无一敢逃”，尽显亡国之时人心的麻木与濒死的绝望，以下为译文整理。
明末遗民王秀楚《扬州十日记》
1645年春末，督镇史可法在白洋河失守，仓皇退到扬州，随即紧闭城门，死守扬州城。满洲军随后而至，10日后开始用大炮攻城，当日未有寸功。此时扬州城内守备森严，各个城门都有士兵把守。
我家住在西城，属于一位杨姓将领所管辖，其手下官员、士兵等散布各处。左右邻舍都有兵卒进驻，我家也住了两个，可这些人毫无规矩，践踏祸害无所不为，我每天还要供给他们钱币上千。时间一长，渐渐感觉难以为继，不得已和邻居商量，一起请他们的杨将领吃顿酒饭。酒席宴间，我强作恭敬不断讨好，终于讨得欢心，杨将领指示那几个士卒离这儿远点，别再捣乱。他看来还很喜欢声色犬马，会弹琵琶，表示想寻一名高档次的扬州当地名妓，以便在军务闲暇时放松娱乐。
由于酒喝得融洽，当天晚上，他又回请我一起喝酒。本来一心要纵情欢乐一晚，但忽然督镇史可法的一张纸条传到酒席宴上，杨将领展开一看，脸色大变，急忙起身登城而去，其余人也只好散了。
第一日
20日早，传出督镇史可法的安民告示“此次守城，一切由我一人担当，不会连累百姓”。百姓无不感激涕零，又听说明军巡逻队小胜敌军，人人喜笑颜开，却不知噩梦还在后面。午后，我的一个娘家人为躲避叛将高杰的乱兵，自瓜洲逃来扬州投奔，身处乱世久别重逢，不胜唏嘘。
彼时我妻已有9个月身孕，事后回想反倒成了护身符。
此时外面疯传敌军已经入城，我急忙出去打探，又听说并非城破，而是靖南侯黄得功的援兵到了。再看城上的守军严整不乱，我方才宽心，但刚到大街上，又是流言四起一片混乱。眼前尘土飞扬，一群披发赤脚的逃难者狂奔而至，问他们，都心急气喘说不清楚。忽然，有数十骑自北向南疾驰，狼狈逃窜而去，人群纷纷躲避。那是史可法的亲兵队，正拥着督镇大人逃命，他们向东城无法突破满军防卫，才欲从南关突围，此时我才知敌军入城无疑了。
又有一骑自北向南，撤缰慢步缓缓而来。马上之人仰面哀嚎不止，马前两个士兵拉着缰绳不舍离去。此景至今犹在眼前，只恨当时未能前往问他姓名。此骑稍稍远去，守城兵丁全都丢弃兵器、盔甲，从城上跳下逃命，有人摔碎脑袋，有人摔断大腿，不多时已空无一人。
清军攻城
再看城墙破处，敌军先登士兵挥舞白刃砍杀，守城兵民纷纷躲避奔逃，在狭窄的城墙上互相践踏。不少人跳上连接城垛、民房放置炮具的木板，人数一多随即倾覆，人如落叶般下坠，死者十有八九。侥幸爬到民房的人，沿着屋顶奔走，脚踩瓦裂，声响如剑戟相击，又如雨雹挟弹。房中百姓惊惶万状，客厅、堂室、卧房中，都是顺着柱子攀援而下躲避的兵民，大声呵斥也无法赶出。
一阵大乱后悄无声息，扬州城百姓都关门闭户，人人屏息敛声以待。我家后厅能看到城墙，从窗缝窥视，城上满兵由南向西行进，步伐严整，淋雨也丝毫不乱。我料想这是支纪律严明的军队，不会为难无辜百姓，心中稍显宽慰。不多时，一阵急促敲门声，原来是邻人相约一起设案焚香迎候满军，以示臣服。众人换好衣服，排着队列等候，但多时也不见满兵。
于是我又返回后厅窥视城墙，见满军队伍稀疏走走停停，夹杂着妇女，看服色正是扬州本地女子。我不由心头恐惧，回头对妻子说：“敌兵入城，倘有不测你当自裁，以免受辱。”妻子悲泣应允，说：“我若死，断无复生可能，之前攒的私房钱都交你处置吧！”正在此时，听人高喊：来了，来了！我急忙奔出，远远望见从北来了数骑，紧拉缰绳缓慢骑行，遇到迎接人群，就停下对话。这时候扬州全城人人自危，各自为守，虽隔不远也消息不通。
人们焦急地等待着他们靠近，才知是在逐户要钱。但也并不十分苛求，稍有所得就不再多问，即使有不服从的，虽操刀恐吓却并未伤人。到后来才知道有人捐金万两相献，而顷刻之间遭到杀戮，是因为有当地扬州人做满人的卧底（存疑）。满兵逐次地到了我家门前，一骑马满兵独指着我，对后面的骑兵说：“给我找这个穿蓝衣的人要钱。”后面的满兵刚下马，我已飞快地逃远了，满兵也就弃我不顾上马而去。我心里琢磨：“我的服饰粗鄙像个乡下人，为什么单单找我要钱？”
恰好这时我的大哥、弟弟也来了，于是一起商量：“我住的房子左右都是富商，他们是不是认为我也是富商呢，这可怎么办？”大家都十分焦急，最后决定尽快转移。于是托付大哥率领家里女眷等人从偏僻小路冒雨去二哥家。二哥住处在何家坟后面，左右均是赤贫之人，应该比较安全，我一人独自留在后面以观动静。不一会大哥忽前来说：“大街上满军已经大开杀戒了，还留在此处作甚？我们亲兄弟无论如何应在一处，同生共死，虽死也可以无恨了！”
清军影视剧形象
我于是拿好先人牌位与大哥一起来到二哥家，当时有我、大哥、二哥、弟弟、一嫂、一侄、怀孕的老婆和五岁的儿子、两个娘家小姨、一个内弟，共12人同避二哥家中。
天渐渐黑了，敌兵杀人声已响彻门外，众多家人都不敢呆在屋里，心惊胆战地躲在房顶上。而雨越下越大，十多人只有一条毡子共盖，全身都被雨淋湿。外面哀痛之声撕心裂肺，慑人魂魄。直到夜深满兵渐稀，才敢抓住房檐下来，敲石取火做饭。这时，城中到处起火，近的就有十余处，远的更是不计其数。扬州城内火光相映如雷电照耀，霹雳声轰耳不绝。又隐隐听到被击伤未死者痛苦呻吟的声音，时断时续，凄惨不可形容。
饭熟，众人相顾惊惧，竟没人能下一筷，也没人能出一个主意。我妻子取出前面交我的私房钱，打碎为四块，兄弟各藏一块，藏在发髻、鞋子、衣带内的都有，以备不时之需，或可以救人一命。妻又找了一件破衣服和烂鞋子给我换上，装扮成穷人。于是众人整夜不眠，直到天明。
就在这个晚上，有很奇怪的鸟在空中发出笙簧一样的叫声，又像小儿在啼哭，似乎就在离人不远的地方，后来问大家都听到了。一夜无话，谁能预知第二日才是大难临头。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