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一浮(1883~1967),浙江会稽(今浙江绍兴)人,是我国现代思想文化史上成就卓著的国学大师和现代新儒学思想家。他会通古今,兼融中西,贯通儒、释、道,与梁漱溟、熊十力一起被后人尊称为现代新儒家三圣。
周秦诸子以道家为最高,道家之中又以老子为最高,而其流失亦以老子为最大。吾谓老子出于《易》,何以言之?因为《易》以道阴阳,故长于变。爱恶相攻而吉凶生,远近相取而悔吝生,情伪相感而利害生。这个道理老子观之最熟,故常欲以静制动,以弱胜强。其言曰:“重为轻根,静为躁君。”“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此其宗旨在退处无为,自立于无过之地,以徐待物之自变,绝不肯伤锋犯手,真是全身远害第一法门。任何运动,他决不参加,然汝任何伎俩,他无不明白。禅师家有一则机语,问:“二龙争珠,谁是得者?”答曰:“老僧只管看。”老子态度便是如此。故曰:“微妙玄通,深不可识。”他看世间一切有为,只是妄作,自取其咎,浅陋可笑。故曰:“不知常,妄作,凶。”他只燕处超然,看汝颠扑,安然不动,令汝捉不到他的败阙,不奈他何。以佛语判之,便是有智而无悲,儒者便谓之不仁。他说“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把仁义看得甚低。“天法道,道法自然”,道是自然之徒,天是道之徒,把自然推得极高,天犹是他第三代末孙子。然他欲极端收敛,自处卑下,故曰:“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吾有三宝:曰慈,曰俭,曰不敢为天下先。慈故能勇,俭故能广,不敢为天下先故能成器长。”老子所谓慈,与仁慈之慈不同。他是取其不怒之意,故又曰:“善为士者不武,善战者不怒。”所谓俭,与“治人事天莫若啬”之“啬”意同,是收敛藏密之意,亦不是言俭约也。“不敢为天下先”,即是“欲上民,必以言下之;欲先民,必以身后之”之意。“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他只是一味下人,而人莫能上之;只是一味后人,而人莫能先之。言“器长”者,为器之长,必非是器。“朴散则为器”,“朴虽小,天下莫能臣”也,故谓之长。“天下神器,不可为也。为者败之,执者失之”,唯其下物,乃可长物。老子所言朴者,绝于形名,其义深秘,故又谓“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宾”。朴字最难下注脚,王辅嗣以“无心无名”释之,愚谓不若以佛氏实相、无相之义当之为差近。惟无相,故不测,一切法无相,即是诸法实相。佛言一切法,犹老子所谓器;言实相,犹老子所谓朴。“为者败之,执者失之”,犹生心取相也。相即无相,故曰神器。诸法实相,故名朴也。此皆言“弱者道之用”也。又曰:“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明道若昧,进道若退,夷道若颣。”此皆言“反者道之动”也。此其于《易》象“消息盈虚”、“无平不陂,无往不复”之理所得甚深,然亦为一切权谋术数之所从出。故曰:“古之善为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取天下常以无事,及其有事,不足以取天下。”“将欲翕之,必固张之。将欲取之,必固与之。”但彼较后世权谋家为深远者,一则以任术用智自喜,所以浅薄;老子则深知智数之卑,然其所持之术,不期而与之近。彼固曰“以智治国,国之贼;不以智治国,国之福”,“知此两者亦稽式”。王辅嗣训“稽”为“同”,犹今言公式。盖谓已往之迹皆如此也。常知稽式,是谓玄德。玄德深矣远矣,与物反矣,然后乃至大顺。惟其与物反,所以大顺亦是一眼觑定。“反者道之动”,“君向潇湘我向秦”,你要东,他便西,“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众人皆有以,而我独顽似鄙”。他总与你反一调,到临了你总得走上他的路。因为你若认定一条路走,他便知你决定走不通,故他取的路与你自别。他亦不作主张,只因你要东,他便西,及至你要西时,他又东了。他总比你高一着,你不能出他掌心。其为术之巧妙如此。然他之高处,惟其不用术,不任智,所以能如此。世间好弄智数、用权谋者,往往失败。你不及他深远,若要学他,决定上当。他看众人太低了,故不甚爱惜。“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刍狗者,缚刍为狗,不是真狗,极言其无知而可贱也。“知我者希,则我者贵”,他虽常下人,常后人,而实自贵而贱人,但人不觉耳。法家如商鞅、韩非、李斯之流,窃取其意,抬出一个法来压倒群众,想用法来树立一个至高无上的权威,使人人皆入他彀中,尽法不管无民。其实他所谓法,明明是他私意撰造出来的,不同儒家之天秩、天讨,而彼方自托于道,亦以众人太愚而可欺了,故至惨刻寡恩,丝毫没有恻隐。苏子瞻说其父报仇,其子杀人行劫,法家之不仁,不能不说老子有以启之。合阴谋家与法家之弊观之,不是“其失也贼”么?看来老子病根所在只是外物,他真是个纯客观、大客观的哲学,自己常立在万物之表。若孔子之道则不然,物我一体,乃是将万物摄归到自己性分内,成物即是成己。故某常说:“圣人之道,己外无物。”其视万物犹自身也。肇法师云:“圣人无己,靡所不己。”此言深为得之。老子则言:圣人“无私,故能成其私”。明明说“成其私”,是己与物终成对待,此其所以失之也。再举一例,更易明了,如老子之言曰:“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孔子则曰:“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观其所感而天地万物之情可见矣。”“圣人久于其道而天下化成,观其所恒而天地万物之情可见矣。”作、复是以物言,恒、感是以心言。老子连下两“其”字,是在物一边看;孔子亦连下两“其”字,是在自己身上看,其言“天地万物之情”可见,是即在自己恒、感之理上见的,不是离了自心恒、感之外别有一个天地万物。老子说吾以观其作、复,是万物作、复之外别有一个能观之我,这不是明明不同么?
今讲老子流失,是要学者知道心术发源处,合下便当有择。若趋向外物一边,直饶汝聪明睿知到老子地位,其流弊不可胜言。何况如今代唯物史观一流之理论,其浅薄处去老子简直不能以霄壤为喻,而持彼论者往往自矜,以为天下莫能过,岂不哀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