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后,平型关大捷的消息就传开了,我们走到哪里,都遇到箪食壶浆踊跃劳军的群众,每进城镇,还有不少身着长袍、马褂的绅士和商贾沿街向我们作揖称贺。
他们摇着小旗子,一口一个"劳苦功高,可敬可佩!"
完全改变了旧日对共产党的看法,希望我们"提胜利之师再度出击,莫使日寇进城。"
平型关大捷震动全国。
国民党军队也开始在忻口,太原方向抗击日军,华北抗战出现了新局面。
九月间,毛主席又先后给八路军和地方党发出五个重要电报,规定了我军在抗日战争中的基本战略方针为坚持独立自主的游击战争。
其中强调"整个华北工作,应以游击战争为唯一方向。一切工作,例如兵运、统一战线等等,应环绕于游击战争。华北正规战如失败,我们不负责任;但游击战争如失败,我们须负严重的责任。"
当时,八路军总部和一一五师领导及时地将这些精神转达给我们,并且指出,坚持独立自主的山地游击战,深入敌后,广泛发动群众,开辟抗日根据地,是我们取得抗战胜利的唯一正确途径。
十月上旬,总部即命令我们向敌后挺进,任务是配合忻口、忻州附近的国民党友军作战,破坏敌之后方联络,断绝敌之交通,以游击战术的手段与敌人在广灵、灵邱、涞源、蔚县地区周旋。
此时,敌人每天都有数十数百辆汽车、马车在这一带的公路上跑来跑去。
涞源之敌,因深入山地,怕挨打,不敢出城。
十日夜,我们的一营及便衣队袭击涞源,日军一百多人闻风而逃,我们胜利收复涞源城,涞源十四万同胞又重见天日。
就在当天夜里,我们又接到了一一五师转来的朱(德)、彭(德怀)、任(弼时)电令:
向敌后挺进,以北岳恒山地区为中心,放手发动群众,开创根据地。
我们即派出小部队四处侦察,很快摸清了敌人运输部队的行动规律,并决定:
一营和三营立即从涞源城、上寨两地出发,插向灵邱、广灵通路之间的冯家沟地区,伏击日军的运输队;
二营则以涞源城为基地,由肖思明同志率领原红十三团的三、四两个连乘胜向紫荆关、易县退却之敌跟踪追击,收复易县城,沿途发动群众,袭击守城日军,大刀阔斧地开辟抗日根据地。
十月十一日拂晓,准备前去伏击敌人运输队的部队饱餐了一顿小米粥和煎饼,第一营营长曾保堂、副营长袁升平两同志令各连立刻到指定地点集合,全营指战员精神振奋地在一个晒场上集合了。
我下达了任务,又简短地动员了几句。
杨成武
同志们听说去伏击敌人的运输队,都很高兴。
运输队是块大肥肉,拉着满满的粮秣和弹药,我们出师两个多月,该好好补充一回了。
号声渐逝,部队进入山间崎岖小路,这里离冯家沟近二百里,几乎全是深山大谷,可是明晨必须赶到,因为迟了,敌人运输队就会溜过去。
前不久,一营曾打过一回伏击,谁知敌人竟没有出现,战士们白跑了一百多里,又在山头上埋伏了一夜,身子都几乎冻僵了,最后败兴地返回。
今天再度出击,他们不顾昨夜奔袭涞源城的劳累,却忆起上回伏击不成的窝囊。
心中有气,脚生风,情不自禁地越走越快。
没走出多远,天就下雨了,原来就模糊不清的山路,现在更黝黑难辨了。
有石板的地段,步步打滑;没有石板的地段,泥泞拖脚。
只要听到枪支撞击岩石的声音,那就八成是有人摔倒了。
不过,大雨、狂风、跌跤和疲劳对于久经沙场的战土们来说,根本算不了一回事。
大家最担心的是:天下雨,日军的运输队不肯出动。
说来也怪,我们刚一担心扑空,一些同志就以为这回真会扑空,信心也不足了,脚步也放慢了。
快半夜时,我率领着团部从上、下北泉来到腰站这个小山村。
不料,我们刚走到村头,忽然传来哨兵的询问:
"站住,你们是什么人?"
"一一五师独立团。你们是哪一部分的?"
"我们是一营。"
我感到奇怪:按照计划,一营应该在前面迅速前进着,
怎么会在这里放起哨了?
便上前问:
"营部在哪里?"
哨兵认出我了,答道:
"在村子里。"
"为什么不前进?"
"不知道,营长叫停止前进的。"
我急忙进村,果然看见部队在村庄里分散休息了。
找到营部,我劈头质问一营长:
"谁通知你们休息的?"
一营长不安地沉默一会,说:
"战士们太疲劳……天又下雨,敌人恐怕不会出动了……"
他说的是实情,一营战士太疲劳了。
有几个人在行军中还跌到山沟里摔昏了。
但眼下无论如何不能擅自停下来啊。
我严肃地说:
"不能休息,立刻集合部队前进!"
一营长答应着,出门吹哨,集合部队后继续前进。
我看了看表,这一停一走,就耽误了近一个小时,心里暗暗发急,便派人催促前面部队加速前进。
这天,我们在山隙和狭谷,穿行了一百多里。
天黑时,赶到了一个很小的山村:荞麦川。
这里的百姓们都姓杨,他们不知怎么听说来的这个团的团长也姓杨,都很高兴,互相转告着,纷纷腾出住房让战士们歇息,待我们亲如骨肉。
几位老人还找到团部,问我:
"杨团长是哪里人?……"
尽管乡亲们热情相待,我们却不能久停,大家身不卸装,足不下履,只吃了一顿饭,又起身朝冯家沟地区急进。
到达北白堡,已是下半夜,雨下得更大了,脚下的道路几乎成了水沟子,不时有人扑通扑通摔倒。
我们正要穿过村庄,我忽然发现村头影影绰绰有两个哨兵。
一问,又是一营的。
原来,他们又在这里歇下来了。
这时,我很奇怪,进村找到营部。
一营长正在做饭吃,看见我,起身解释道:
"雨下得这么大,敌人肯定不会出动了,没必要再往前走了。"
我说:"雨中行军速度慢,更需抢时间前进,你怎么知道敌人不会出动?"
我说过之后,他默不作声。
集合哨又急骤地响起来,一营再次冒雨出发。
然而,又耽误了宝贵的两小时,现在只有飞速前进才能把失去的时间夺回来。
眼前可是一个关键啊,战士们几乎走不动了,如能停下来休整片刻,那真是太美了。
何况还真有这种可能,我们拼着命赶上去,敌人运输队就是不出动,我们想打却打不上呢。
可是我知道,不能有丝毫的侥幸和动摇,必须坚决执行命令,即使白跑一趟,也要全力以赴赶上去!
因为,能不能打着敌人运输队,要等赶到伏击地域后才能知道,如果在这里舒舒服服休息一阵,就很可能丢掉战机,我们的行动就会变得毫无意义。
一营长是位红军干部,立过不少战功,前些日子腰站战斗打得不错,如今行军一疲劳,他又迁就了。
不过,被指出以后,他又振奋精神,憋着一股子劲拼命往前赶。
部队在大雨黑夜里居然跑步前进了。
我听到他大声喊:
"万里长征都过来了,剩下几十里路算个啥。上啊!谁也不许掉队!"
党员们呼应着:
"赶到阵地再休息。"
"打了胜仗再休息。"
天亮前,一营终于赶到南阁崖村,这里距冯家沟只三四里。
战士们进入树林隐蔽,迅速擦拭枪支上的污泥浊水,军事干部则向冯家沟方向侦察地形,选择伏击阵地。
夜雨渐停,东方白中透红。虽然现在可以休息了,战士们却反而不觉得疲劳了。
眼下,"敌人来不来?"这倒成了大家最关心的问题。
冯家沟是一个小村子,紧挨着灵(邱)、广(灵)公路,南接灵邱六十里,北连广灵二十里。
路两旁全是连绵不绝的大山,中间利用干涸的沙河滩铺修出一条单薄的汽车路,路宽也就十来公尺,南边有个小山包,形成一个垭口。
这种地形对于伏击从北面广灵南下的日军自然十分有利。
于是,我指示一营在冯家沟南边的这个垭口上布置一个口袋阵。
他们让一连居西一线排开;
二连靠东监视并阻击灵邱方向可能出现的援敌;
四连占领路旁山坡;
三连留作预备队,隐蔽待命。
随后,我又派三营营长黄寿发,教导员张襄国同志率领部队直插一营南面的义泉岭地区,准备重点伏击可能从灵邱出发,往北来的日军运输队,在同一条公路上,我们向两个方向设伏,前者为主要伏击方向,后者为了配合,但是哪个方向的敌人先出现,即成为实际的主要出击方向,另一方向为配合。
这就既可互相支援,又可出其不着地打击敌人。
在一营布置阵地时,三连连长宋玉琳一直气鼓鼓的,因为三连被安排到后山去做预备队。
他争辩着:
"干么不让我们上,我们能打!"
在腰站战斗中,三连损失过半,枪支、弹药消耗得更多,全连只剩下几把完好的刺刀了。
那一仗下来,宋玉琳同志伤心得几天不肯说话。
今天要打伏击了,他一方面想报仇雪恨,一方面想趁此机会多缴获些武器装备,可偏偏在伏击线上却没有三连的阵地,他能不恼火吗?
不管他怎么争,我们也没有同意他的要求。
宋玉琳同志绷着脸走开了,独自在山头上转悠,我知道他在琢磨着为三连找一块阵地。
果然,他转悠了一会,大步赶回来,对营里的作战部署提出了异议,说:
敌人的运输队将由北向南进入伏击圈,枪一响,有两个可能,一是边抵抗边撤,二是不顾死活地往南冲,妄图冲破伏击圈。
可我们现在布置的伏击地域纵深有限,敌人若是猛冲一气,很可能穿过"口袋"底部逃之夭夭。
他建议让三连到"口袋"底部去,以便必要时堵住敌人,全歼之。
我们觉得他的意见有道理,便采纳了。
宋玉琳同志终于得到了一块阵地。
从这件事情上,我发现这个连长不但作战勇敢,而且肯动脑子,善于从敌我双方的态势来考虑一场战斗,思索缜密,是个很有发展前途的指挥员。
宋玉琳同志欣喜地领着三连奔向村东高地。
途经一个小山坡时,他看到许多割下的谷草,绑成一捆一捆的,竖成一个个草垛子,心里一动:若从这里伏击敌人,定可出其不意啊!
于是,他当即决定,自己率一个排,带三挺机枪,埋伏在距公路仅二十来米的山坡上。
他命令战士们隐蔽在谷草垛子后面,机枪穿过谷草对准公路,说:
"我不开枪,谁也不准开枪,我一打,都打!把敌人打倒后,就冲!非抓几个活的不可!"
军事干部选取阵地时,各连指导员也都抓紧时间对战士们进行了战前动员。
他们的口号是:坚决勇猛向前冲,夺取敌人大汽车!
进入阵地后,大家说话也都压低了嗓音。
有人还轻声哼起了《打骑兵》之歌:
骑兵来了不要怕,
我们举枪来打它,
瞄得准,放得快,
打得敌人栽下来。
我们打垮它,我们消灭它!
阵地上十分平静。
初露的阳光穿过矮树缝隙射来,潮湿的山野开始挥发水气,形成一片淡淡晨雾。
轻、重机枪早已安放好,子弹已上膛待发,手榴弹也敞着盖摆在战士手边的草叶上。
我们在山坡反斜面注视了两三个小时,仍不见北面观察哨发来敌情信号。
战士们按捺不住焦急的心情,气哼哼地议论道:
"狗崽子不来,我也不走,看谁熬得过谁。"
"我看不会来了,等也白等。"
干部们又分头做工作,告诫大家:我们已经抢到了敌人的前头,现在关键就是耐心等待了,谁也不要急。
其实,干部比战士更急,因为他们知道,按照常规,敌人运输队大清早从广灵出发,现在应该通过这里了。
太阳越升越高,山野中雾气早已散尽,我们越等越不安,这时忽然接到观察哨信号:发现敌人!
我心里一阵喜悦,战士们也笑了,有人还兴奋地捶了一下大腿,随即大家蹑手蹑脚地进入射击位置,连大气也不敢出,就象来的一只狐狸,生怕把它惊跑了似的。
敌人可还那么骄横大意,只见公路上轰隆隆开来两辆摩托车,接近我们伏击区时,忽然停下了,坐在车斗里的日本兵端起架在车上面的歪把子机抢,接着车头向右一转,扯起一条烟尘,闯进公路下面的冯家沟村庄里去了。
随后,两个骑自行车的便衣,也跟着摩托车进了村庄。
稍过片刻,尘峰起处,公路上出现一群骑兵,约摸二十多人,前面那个家伙的枪刺上挑着一面日本旗。
他们刚走到垭口边缘便停下来,了望了一会,接着勒转马头,"得得"地退回村庄。
只剩一敌骑兵立在脚蹬上,用望远镜继续观察公路两边的山坡,并不时向后看看,似乎在等待什么。
我有一丝不安,因为临战前的几分钟要比实际战斗更难度过,敌人已经来到陷井边上了,这时只要哪位同志不慎抬一下胸脯或从他身边滚落一块石子,敌人就会立刻警觉或退缩,战斗的突然性和胜利的把握都会大为减低。
这时需要全体同志高度自制、冷静、坚定,沉默得象那一块块山石!
村庄里传出阵阵骚动声和枪声,过后,开道的二十多个敌骑兵又重新出现了。
紧跟在后面的是日军坂垣师团第二运输大队,足有一百二十多辆胶轮大车,每辆大车都由三四匹骡马拉着,车上的作战物资堆得象小山一般,正慢慢吞吞地沿公路往斜坡上爬。
日军在特殊交通和地形条件下,仍然常常使用畜力运输,运输队通常是骡马和汽车混编
押车的日本兵可真大意极了,缩着脖子躲避寒风,三八大盖枪捆在车架上。
可以肯定,他们还在半睡半醒呐。
啊,车队的后面,还有三十多个骑兵跟着哩!
大部分车子从坡顶上滑过来,进入我们的伏击区了。
这时在坡顶处了望的敌骑兵忽然示意车队停止前进,准是发现我们了。
可是车队正在下坡,根本停不住。
前面的车刹住了,后面的车仍一辆紧挨一辆滑过来,在坡底处挤成一堆。
这是绝好的战机了。
埋伏在"口袋"底部的三连长宋玉琳,眼看敌人的大车快要撞过来了,仍然耐心地等待着。
直到敌人大车前后相撞,乱作一团时,他才下令开火。
宋玉琳
三挺机枪喷出三条火舌,直向车队扫去,敌人纷纷倒下,有的连插在袖管里取暖的手还没抽出来,就栽倒了。
未死的敌人急忙用战刀劈断捆在枪上的绳子,拖着枪狼狈地钻到车轱辘后面抵抗。
车上小山般的物资翻倒了,把好些死的和未死的日本士兵埋在下面。
这时,一连、二连同时开火,痛击车队后面的敌骑兵,用火力封锁了敌人的退路。
一颗颗手榴弹飞了过去,在敌人车队中爆炸。
宋玉琳同志大喊:"上,抓活的!"
一马当先,率领战士们冲上公路。
残敌从车底爬出,端枪同我们拼刺。
三连虽只有几把完好的刺刀,但毫不顾忌,他们一拥而上,没有刺刀的战士,就用枪柄、手榴弹,与敌人杀成一团。
他们多想生俘几个日军啊!
可是敌人拼死挣扎,宋玉琳同志头上肩上两处负伤,浑身沾满鲜血。
他见难以生俘敌人,火了,大叫道:
"开枪!"
随着战士们枪一响,这股敌人当即全部毙命。
不一会,一连、二连也冲下公路,同敌人肉搏,不同语言的喊杀声和各种枪支的射击声汇成一片。
狭谷里到处是翻倒的车辆,大小木箱滚了一地,受惊的骡马踏着敌尸乱蹦乱跳。
它们还没脱缰,把大车拽得歪来歪去。
敌人抗不住我们的打击,日本兵纷纷被击毙,三十多个伪军跪地投降,有几个还恬不知耻地笑哩,惹起我们战士一阵怒斥:
"汉奸走狗,你还有脸笑!"
"嘿嘿。当俘虏比当汉奸好哇……我发誓,我是朝天开枪的!"
"为什么不朝鬼子开枪?为什么甘当汉奸却不敢和鬼子拼命?"
他们不做声了,灰溜溜地象一群土耗子。
这一仗,我们只用了三四十分钟,付出了很小的代价就大获全胜。
继日军坂垣师团主力在平型关被歼后,它的第二运输大队也在此覆没,只几个骑兵漏网。
我们共毙伤日本侵略军一百多名,缴获摩托车三辆,大车一百二十多辆,骡马八百多匹,步骑枪七十多支,各种短枪十多支,炮弹二十多箱,子弹四十多箱,罐头、饼干、汽水等食品多达二千二百多箱,还有一大批呢大衣、军毯。
满身泥土、硝尘的战士们,把缴获的物资重新装上大车,运往上庄子地区。
在路上,大家打开一包包饼干吃起来,那饼干配有红红绿绿的小糖豆,嚼在嘴里嘎崩嘎崩响,味道可真香甜。
有的同志饿了,就用刺刀撬开牛肉罐头,吃得满嘴油乎乎的。
他们高声说笑着,回忆刚才的战斗场面,其欢乐情绪真非笔墨所能描绘。
当天,三营在营长黄寿发、教导员张襄国、副营长邱蔚率领下,在同一条公路的南段———义泉岭地区,紧接着又打了一个漂亮的伏击战。
这时从灵邱北驰广灵的日军还不知道冯家沟已在我们手里,更不知道第二运输大队已全军覆没。
他们乘着五辆汽车闯进三营的伏击区。
三营三面合击,一阵猛打,三辆汽车成了战利品。
至此广灵至灵邱的重要交通线被我们完全控制了。
1937年10月16日, 八路军总部朱德、彭德怀致蒋介石关于冯家沟战斗的密电
随即,十一月十七日师部发来贺电:
……你团袭占涞源后,前日又将广灵、灵邱间交通完全截断,缴敌人大批军需品及骡马,昨日又将广灵占领,此种行动给日寇之打击与困难甚大,予我军与友军以极大的兴奋与极好之模范,望继续发扬积极行动之精神,与灵活、机动,为争取无尚光荣的新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