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排长，借我点东西呗。”话音刚落，我手里的钢笔一抖，墨水洇开了一大片。我抬起头，看着站在门口的老陈。他脸上挂着几分窘迫，手不知道往哪儿放，平日里憨厚的模样，今天让我感觉怪别扭。
“啥事儿啊？说吧。”我随手把笔往桌上一搁，心里打了个转儿，想着啥能让老陈这人来找我开口。
“哎……”老陈犹豫了一下，挠了挠脑袋，“那个，你那双新皮鞋，能不能借我穿几天？”
“皮鞋？”我愣了一下，顺着他的眼神看向床脚，那双我提干后领的新皮鞋还好端端地在那儿摆着，鞋面锃亮，连鞋带都崭新得发硬。
“借鞋干啥用？”我随口问了一句。
老陈咧嘴笑了笑，脸上的表情却有些不自在，“明儿我不是要回家探亲嘛，家里给我张罗着定亲。我寻思着，穿得体面点，给人家姑娘留个好印象。可我这……就一双解放鞋，实在……”
他说到这儿，声音就低下去了，眼睛也不敢看我。我看着他那双已经磨得起毛边的解放鞋，又想起他家里的情况，心里一阵酸楚。
老陈是个老兵了，1972年就入伍，家里条件差得很，父亲早逝，剩下个老母亲拉扯着两个弟弟妹妹，日子过得紧巴巴。听说这次回家探亲，他妈还四处借钱，想着给他张罗定亲的事儿。
“行啊，拿去穿呗。”我爽快地答应下来，弯腰把鞋从床脚拎了出来，递到他手里，“你就放心穿，别客气。”
老陈愣了一下，像是没想到我这么痛快。他推了推，“不行不行，这鞋你还没穿过呢，我穿回家就给糟践了。”
“少废话，让你穿你就穿。”我把鞋塞到他怀里，打了个哈哈，“再说了，这鞋我也没机会穿，放着发霉还不如你拿去用。”
见我这么说，老陈这才接过鞋，嘴里一个劲儿道谢。我看着他那满脸的感激，心里头竟有点说不出的滋味。
谁知道，这鞋一出手，竟然让我心悬了好久。
老陈探亲回来后，我第一时间去找他，想着问问鞋的事儿。他一见我，先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然后拍着胸脯说，“老葛，这次多亏了你那鞋！人家姑娘家一看我穿得体面，立马就答应了，亲事算是定下来了！”
“哟，那敢情好啊！”我打趣道，“啥时候喝喜酒，别忘了提前通知我啊。”
老陈憨憨一笑，“成啊，到时候你必须是主桌。”
我心里替他高兴，也没提鞋的事儿。反正他人回来了，鞋肯定也带回来了，就不急着要。谁知，事情竟然没我想得那么简单。
一个月后，连里突然通知我们要去县里参加阅兵式。指导员点名让我带队，说排长得有个排长的样子，得穿得精神点。我这才想起，那双新皮鞋还在老陈那儿。
我赶紧去找他，谁知他一听我提起皮鞋，脸色一下子变了。
“哎哟，老葛，这事儿……要不你先坐下，我慢慢跟你说。”老陈回避着我的眼神，声音也低了下去。
我眉头一皱，心里隐隐觉得不妙，“咋了？鞋没了？”
老陈叹了口气，一屁股坐到床沿上，搓着手，半天才憋出一句话，“鞋……我没带回来。”
“啥意思？”我心里一紧，语气也不由得沉了下来。
老陈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回家那天，临上火车的时候，鞋带断了。我在车站边儿的小摊上要买鞋带，结果那摊主一看我这鞋，就盯上了。他说他从来没见过这么新的皮鞋，非得问我哪儿来的。我一开始没搭理他，可后来他说，要是我肯卖，他就给我换双新解放鞋，还加二十块钱。”
他顿了顿，又叹了口气，“你也知道，我家里那情况，二十块钱能顶多大的用啊。我就……就把鞋给他了。”
听到这儿，我心里一阵复杂，又气又无奈。这鞋是我提干后领的唯一一双新鞋，连一次都没穿过，就这么没了。
“行吧，知道了。”我强压下心里的情绪，摆了摆手，“这事儿就算了吧。”
老陈抬起头，眼里满是愧疚，“老葛，要不这样，那二十块钱我攒着还你？”
“得了吧，鞋都没了，说啥也晚了。”我甩下这句话，转身回了宿舍。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说不生气是假的，可又想想老陈的难处，心里又觉得堵得慌。这鞋算是没指望了，可明天阅兵怎么办？我干脆爬起来，把脚边那双旧鞋擦了又擦，硬是擦得比新鞋还亮。
第二天一早，我刚把鞋往脚上一套，就听见门外有人喊，“葛排长，快来看看，这是谁给你送的！”
我跑出去一看，宿舍门口放着一双崭新的皮鞋，鞋面擦得锃亮，连鞋底的尘土都没有。
“这谁的？”我一头雾水。
旁边的战友摇摇头，“不知道，早上起来就看见放这儿了，估计是哪个兄弟心疼你吧！”
我心里一暖，但又隐隐觉得不对劲。这鞋的尺码，和我那双一模一样，连鞋底上的印记都像极了原来的那双。可这鞋是怎么回来的？
我赶紧去找老陈。他正在炊事班帮忙熬粥，见我冲进来，吓了一跳，“咋了，老葛？”
“鞋，是你放的吧？”我盯着他，想从他脸上看出点什么。
老陈一脸茫然，“不是我啊！我哪有钱再买鞋给你？”
看着他不像撒谎，我心里更犯嘀咕了。这鞋，难不成是凭空冒出来的？
直到半个月后，我才知道了真相。
那天老陈又来找我，手里攥着十块钱，“老葛，这钱你先拿着，剩下的我慢慢补。”
我愣了一下，“补啥？你还真当我追着你要鞋钱啊？”
老陈咧嘴一笑，“不是……是我哥让我还的。他听说我把你鞋卖了，直接骂了我一顿。后来他跑到那个摊主那儿，把鞋赎了回来。可他怕你生气，就偷偷放在宿舍门口，没敢露面。”
听到这儿，我心里一阵五味杂陈。原来，那双鞋竟是老陈的哥哥偷偷赎回来的。我拍了拍老陈的肩膀，“行了，钱的事儿别提了。你哥是个明白人，这兄弟情，我记住了。”
后来，那双鞋我一直穿到退伍。每次擦鞋的时候，我总会想起老陈和他哥的那份兄弟情，也想起那段一起摸爬滚打的日子。
人这一辈子，鞋会旧，情却不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