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五代十国时期的著名人物大多起于底层社会不同,张筠与张篯兄弟却是富人出身,而且还不是一般的殷实小户,祖上历来经营商业,至其父张传古的时候,张家已经成了海州地面赫赫有名的商人。
依靠丰饶的家资,张氏一家本可享受笙管歌乐、钟鸣鼎食的生活,可偏偏大唐江山日薄西山,颇生混乱。唐僖宗乾符(874-879)末年,江淮地区因黄巢起义,战火纷飞。张传古为了躲灾,举家北迁至彭门(今徐州),在相对安稳一些的环境中从事商业活动。
但是偏偏彭门又兴起了一位军事枭雄时溥,时溥得朝廷信任,加任东南面招讨使,职在藩镇以上。就是这位军事强人把张氏商人一族卷入了军政旋涡。不知是张传古经常用财货供应时溥的原因,还是时溥必欲结交富商巨贾而有利可图,很快张传古的儿子张筠被任命为偏将。
别小看这个偏将之职,它对于朱三、成汭那等穷人出身者须经枪林箭雨才能拼来。富人就是拼命也有比穷人有更高的起点!
既然已经投军,那么只有拼死效力,说不定有朝一日为将居相,可光耀门楣。这商人之子张筠是拼了命了,很快,由偏将升为一方大员,出任宿州节度使。
后来,朱温攻夺宿州,俘虏了张筠。朱温正在用人之际,并没杀他,反而因赏识其才干,任命为客将。经过不断地奋斗,他又当上了长直军使。朱温篡立,又给张筠升职为右龙武统军,随后的官位就像当年他父亲的商业利润一样,滚滚而来。
虽有朱家的重用,但张筠可不是死心塌地,等李存勖由弱而强且灭梁之势已定,他干脆将魏州的南部地区献给沙陀李氏。李存勖是何等精明之人,立刻投桃报李,授他以右卫上将军之职。
经过残酷的战争与白云苍狗的政变,张筠开始追求财产。雍州刺史康怀英称病,后唐庄宗派他去接替。刚到任上,康怀英就死了。因为永平军节度使也设在长安,后唐庄宗李存勖就改任他为永平军节度使,兼任大安尹。
张筠早就听说康怀英久积资产,趁其已死,夺了人家孤儿寡母的家财。但他并不满足,又将旧京长安大内给掘了个遍,果然挖到不少金银财宝。他的治内有个泾阳镇将,名叫侯莫陈威,曾借职务之便,与温韬共同盗挖唐朝陵寝,积有大量的财宝。这等于是给张筠积的金山,张筠找个理由就把侯莫陈威给“军法从事”了,“籍其家,遂蓄积巨万”。
抢康、掘宫、霸侯,这三板斧玩得利索,但张筠的人格具有双重性,又常将小恩小惠施及民间。就是在路上遇见贫民,也发给衣物与口粮,让穷人好生将养。同时,他也是一个遵守税法的好官,除了朝廷正常的税收以外,他从来不利用军政权力多加任何一项税收与杂费。他在永平军节度使任上干了十年,十年间,雍州人民过上了小康日子,百姓称其为“佛子”。
作为有双重人格的政治人物,人格中阴暗的一面总会在政治斗争中暴露出来。张筠在移镇兴元(治今陕西汉中)后,有病在身,长时间不接见下属军政官员。
节度使符彦琳当面请示政务并临床问疾,他竟一声不出。符彦琳以为他死了,害怕部下生变,就暂时收管了节度使的印牌。这本是副使的份内之事,并且那时也屡有因节度使去世而镇内生出变乱的事情,不期张筠大怒,诬告符彦琳谋反。还好,没像杀侯莫陈威那样,就地正法,而是上报朝廷。
多亏后唐明宗知道符氏的为人,从中回护,下诏让符彦琳自赴首都洛阳解释。到了洛阳,也就“释而不问”了。
由于张筠这次粗暴的行为,朝廷决定让他离开兴元,再去当年治绩颇好的长安任职,职为西京留守。可惜那是个“人一走,茶就凉”的时代,更是个“下有计策,上有对策”的时代,长安守将不给他开城门,朝廷也不下新命令,他就这样“悬了起来”。
于是张筠只好回首都洛阳,向皇帝述职,后唐明宗装作“没事人儿”似的说:“那好,你回家休息吧!干了一辈子了,不容易,好好将养身体吧!”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歇就歇了。张筠除了“三板斧”搂来的巨额财产之外,还有劫夺自王衍的暗财。这好比过冬前的田鼠藏在洞里的粮食,是等日后慢慢享用的。薛史称:“筠前为京兆尹,奉诏杀伪蜀主王衍,衍之妓乐宝货,悉藏于家。”
回到家里,赋闲十年,张筠享尽人间荣华。先是扩建宅院,而后遍种花草竹木,每天都吃上好的膳食,真是“没有皇上权,却比帝王闲;不似宫庭贵,味胜御厨美”。
张筠的生活太滋润了,所以时人称他为“地仙”。地仙者,地上的神仙也。除了没生活在天上,其他一切和天上都一样。当然,这个“天上”的景况是人们想象的。
在美好的享受中,张筠目送后唐灭亡,又成了石晋的臣民。石晋不以洛阳为首都而是选了朱梁时代的汴京。为得到安全感,张筠向石敬瑭申请,要求往长安去居住。还没等批下来,洛阳就发生了张从宾兵乱,楚王、河阳三城节度使(治洛阳)石重信被害,他这事儿也就被搁置在一边。洛阳发生如此灾变,但巨富张筠却能逃过此劫,真是人生大幸,所以人称他为五福俱全之人。何谓五福,乃长寿、富贵、康宁、好德、善终。
张筠似乎有先见之明,急于离开洛阳往唐朝旧京长安去住,自甘边缘化。他似乎又没那么神奇,怎么在这一年也死了呢。当然是寿终正寝,否则就没五福中“善终”一项了这一年是晋天福二年(944)。
张筠生年不详,依唐乾符末被招为偏将的资历算,大约彼时年龄为二十岁。老家伙诞生于唐宣宗李忱大中年间,估计约为公元859年。也就是说,老家伙活了八十多岁,能不算长寿吗!在那个时代实属罕见。人称其有五福,其中这“长寿”一项也当之无愧。张筠与新主石晋家也没什么冲突,以耆老之身一味称臣就是了。所以,石晋顺势赏了他个死后人情,赠官太子太师。
张筠的弟弟张篯也非同小可,后来的手笔比其哥哥还高。张篯本性很差,少年浪荡,喝酒打架无所不为,故为乡里人所鄙视。
从薛史有关记载推测,其父举家北迁彭门似乎没带这个败家子去。或为留下来守祭祖坟,或因其行为败坏怕到彭门丢人现眼,亦或两者兼而有之。反正,他听到哥哥富贵了,起身去投的出发地仍是老家海州,薛史曰:“篯自海州省兄,兄荐于兖州连帅王瓒,用为裨校。”
别看这小子起步只混了个裨校,远不及哥哥当年的偏将之职,但他会察颜观色并见机行事。张篯的职务也同父亲当年的商业利润那样,滚滚而来,诸如衙内指挥使兼检校司空、右千牛卫将军同正、饶州刺史,等等,不一而足。
后唐同光末年,魏王李继岌伐蜀,不废吹灰之力而平之。恰在此时,首都洛阳发生兵变,李继岌为观其变不欲及时返京。趁此机会,本为继岌属将的西京留守(主司后援)张篯,烧掉威阳浮桥,李继岌只好走水路至渭南。走到渭南,闻明宗已立,失望自杀。张篯则大发利市,“一行金宝妓乐,篯悉获之”。
究竟其兄弟二人是谁夺了王衍的财宝,史无明辨。但是,张篯的灵活头脑在后唐“内难”即庄宗遇难、明宗入立这一重大事件上,再次发挥了作用。张篯立刻奉上“犀角、玉带各二,马一百五十匹,魏王打毬马七十匹”,以示对新皇帝的拥护。明宗也不亏待,不久任命他为新朝的沂州刺史,并实任京官西卫将军。
石敬瑭代唐立晋,他再一次表明对新皇帝的拥护,因而被加检校太保之,再由京城实赴密州任。过了不久,就又调回中央,再任侍卫军的重要职务。
作为商人的后代,张篯也有着同时代军人无可比拟的商业嗅觉。他以朝廷特使身份去楚地马希范的割据地盘,互通礼节,先派人在蜀地筹齐一批货物,到马楚治内去卖,一次就得到十万余缗即一亿多个铜钱。如果设想十个铜钱相当于今天一块钱的话,那么此次出使给他带来的经济利益是一千万元。再按当时好一点收入水平看,一家能有几千钱(数缗)的现金积蓄就相当不错了。他这十万缗几乎相当于两三万中等偏上生活水平人家的现金(存款)积蓄。能够边出使边做生意,还有赖于他良好的人际关系。因为马希范与张篯有旧交情,给中原王朝写的奏表中指名道姓地要他当特使。
有了钱,当然要保养好身体,而保养好身体的第一要务就是吃好的。故薛史记曰:“篯出入以庖者十余人从行,食皆水陆之珍鲜。厚自奉养,无以为比。”
再好的玩家也有失手的时候,在石重贵时代,张篯栽了跟头。这个跟头直让他跌进了坟墓。
石重贵以其精干、善理财而诏令他去西蕃(今新疆)买马。他贪得太多了,买回来的马都无法使用,监察官员就举报并弹劾了他。再一检点马的数量,与计划采购数也对不上,以致皇帝不得不再下诏书全部核查马的数量与单匹购价。
事情闹大了,只好往回搭钱,张篯写了一份奏书试探皇帝的底牌,声称要把洛阳的田产卖掉,补偿朝廷的损失。张篯实指望石重贵因为他这一“诚恳的态度”,免了他的经济责任。没想到,石重贵也是个会算账的人,“那好吧,补上亏空,就不给刑事处分了!”
这下子可把张篯气坏了,他是个舍命不舍财的主儿。再说,他自己说出口的话,又不能明着赖别人。要他拿钱赔偿,也就是要他命了,“因愤惋成病而卒”。
“惋”字用得精当,用现在的话说是:“我那个后悔劲哟!”
张篯对于钱的爱好早已经超出了价值计算本身,而成为生活方式的构成部分或信仰核心。这种信仰的形成,又来自于他两次神秘的经历。
一次是张篯在长安时,春天出游,在大坟上小憩,忽见一只黄雀,叼着一枚铜钱飞来。黄雀把这枚钱放在他面前就飞走了。又过了些日子,第二次神秘事件发生了:他在办公地点午休,两只燕子互斗,斗完后,各叼了一枚铜钱落在他头上。
前后共得了三枚钱,他将三枚钱秘藏起来,作为神物供奉。总是心花怒放,心里藏不住话,他向外吐露了神秘的经历。抬敬他的人说:“这可是大富的征兆呀!”他也沾沾自喜。
这种愉快的心情一直保持着,直到青年皇帝不给他这个老家伙面子那一刻,才烟消云散。
其实,这买马的事要摊在别人身上可能就糊弄过去了,也就是说监察官就不较真儿了。偏他张篯既富有又贪婪,而且不仅贪婪还吝啬,早让同僚们产生了不满。他吝啬到什么程度,史无详载,薛史只是概括地说“家虽厚积,性实鄙吝,未尝与士大夫游 处”。为了疼钱,若是连同僚们之间吃吃喝喝、迎来送往都免了,就不用说施舍穷人了。这一点远比不上具有双重人格的哥哥张筠,毕竟人家的施舍还换了个“佛子”的好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