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 王唯行
案頭鋪展著一張泛黃的宣紙,邊角處浸染著淺褐斑痕。指腹輕觸紙面,隱約能覺出纖維間隙滲出的澀意,如同撫過老人鬆弛的手背。紙壽千年終究只是傳說,這張三十年前抄經用的夾宣紙,已然顯出暮氣沉沉的倦態。
前日整理故紙堆時,翻出黃賓虹手札影印本。民國二十六年暮春,他在北平琉璃廠覓得明代謝環山水立軸,卷軸左下方有項元汴題款。這位畫家兼鑑藏家用王世貞《弇州四部稿》典籍與羅小華古墨換得此畫,在信札裡感嘆:"今又三百年,紙色如新,頗足自慰。"字句間透著藏家特有的欣慰,彷彿在說看顧嬰兒般守護古畫的日常。
這"如新"二字最耐尋味。既非新紙初成時燥氣未退的生硬,亦非刻意做舊的暮色沉沉。猶記昔年隨師訪滬上藏家,見過康熙年間的楮皮紙,歷三百春秋仍似初雪覆地,紙紋間隱隱流轉著絲緞般的光澤。
如今市面流轉的陳年宣紙,多是上世紀九十年代後期製品。即便保存得當,紙面總蒙著層洗不淨的灰翳。偶見幾刀八十年代的玉版箋,雖無霉斑蟲蛀,卻似久病初癒之人,透著虛浮的蒼白。前歲在徽州訪得九十年代棉單數十張,初展時尚有幾分清朗之氣,置於北窗下不過半載,竟已現出斑駁的茶色紋路。
造紙匠人搖著頭說,自打洋鹼取代了草木灰,紙藥裡摻進化學漂白劑,紙張的命數便短了。舊時選料要候三伏天的嫩檀皮,浸在活水塘裡漚足百日。撈起時需趁月色捶打,取其陰柔之氣。抄紙師傅赤膊立在池邊,手腕翻轉間講究個"輕、勻、透",竹簾下水痕如雲霧聚散。這些細微處的講究,如今多成了故紙堆裡的傳說。
某年深秋在涇縣舊作坊,見老師傅從樟木箱底取出乾隆年間的棉料紙,紙色確如黃賓虹所言"潔白如玉"。受墨瞬間,纖維孔隙間彷彿仍有生機流轉,墨色沿著紙脈自然暈開,與當代宣紙上機械吸附的狀態迥異。老師傅歎道:"古紙有靈,知冷暖,辨晨昏,如今機器裡吐出來的,終究是死物。"
黃斑漸生的過程最是微妙。起初只是紙緣泛出鵝黃,似少女頰邊的淡淡胭脂。經年累月,這抹暖色轉為沉鬱的赭褐,如同暮色漫過宣紙的每道紋理。曾見民國畫家冊頁上題跋,墨跡邊緣暈開的黃漬竟與飛白筆法渾然天成,倒添了幾分歲月賦予的從容。可若這衰敗來得急迫,斑痕便如老人臉上的瘡痂,再難尋見當初的風韻。
夜雨敲窗時分,常將不同年份的宣紙鋪陳案上比對。九十初年的玉版宣已顯疲態,紙面隱現的竹簾紋卻仍清晰可辨;新世紀的棉料紙雖無霉斑,纖維卻似被抽去筋骨,筆鋒過處總覺虛浮;至於當今市售的"仿古箋",刻意做舊的茶色終究浮於表面,如同拙劣的戲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