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唯行:讀畫讀什麼?

美术人王唯行 2025-03-26 09:25:54

文/圖 王唯行

中國畫的筆墨,若以尋常眼光看,不過是些水墨在宣紙上的痕跡。墨分五色,不過是清水與墨液‬調和出的深淺;筆觸的枯潤,不過是毫鋒在紙面留下的印記。這些都實實在在,如同春日枝頭新芽的絨毛,任誰伸手都能觸及那層柔軟的質地。可若是將這些墨痕置於燈下細觀,便會發現其中另有天地。譬如畫竹時三兩筆斜出的老枝,墨色裡既含著霜雪的蒼勁,又透出經年累月的溫潤。這般矛盾的韻味,並非畫者刻意調配,而是筆鋒在疾徐轉折間自然生發的氣息。你看著紙上的竹節,分明是焦墨勾勒的線條,卻能覺出竹衣剝落時的簌簌聲響。這些難以言說的感知,就像暮春時節忽然拂面的暖風,說不清是從哪株桃樹下繞過來的,卻實實在在裹挾著落花的暗香。

文人案頭常備的硯池裡,墨液‬總在晨昏間反覆凝結又化開。老畫師調墨時手腕輕搖的弧度,與農人春耕時扶犁的姿態竟有幾分相似。筆鋒蘸取的不僅是墨色,更積澱著手腕起落間的遲疑與篤定。那些看似隨意的飛白,實則是呼吸吐納時最細微的停頓;濃淡相間的皴擦,原是心緒在紙上流淌的軌跡。這種筆墨間的節奏,如同鄉間老者講家譜‬時的抑揚頓挫,字句本身或許平淡,字句間的空隙卻藏著半輩子的滄桑。

初學畫者臨摹古畫‬,常將注意力放在形似上。他們數著葉片的疏密,計較山石的皴法,卻總覺得筆下的松樹少了些風韻‬。其實那些古畫裡的蒼松,枝幹間蜿蜒的並非單純的墨線,而是數百年來無數文人將胸中塊壘傾注其中的溝壑。當你觀黃公望的《富春山居圖》,真正撼動心魄的並非某處精妙的渲染,而是整幅長卷中流淌著的,畫者與山水對坐三十載的靜氣。

尋常百姓看畫,多愛牡丹的富貴、駿馬的雄健。他們能指認出孔雀尾羽上的金粉,能讚嘆工筆蟲翼的透明,卻未必懂得八大山人筆下翻白眼的游魚。那魚兒眼眶裡留白的方寸之地,藏著比工筆翎毛更精微的天地。這般筆墨間的玄機,如同深山古寺簷角懸掛的銅鈴,有緣人路過時恰逢清風掠過,方能領略那聲穿越千年的清響。

筆墨之道最妙處,在於它既是手藝,又非手藝。畫蘭竹的筆法可以傳授,運腕的巧勁能夠研習,但筆鋒在紙上遲留的那一瞬靈光,卻是師傅給不了的。這就像孩童學寫字,臨帖千遍終能形似,但若要筆畫間透出清剛之氣,非得等他在歲月裡將骨節一節節長開不可。宣紙上每一道墨痕,都是畫者此刻心境的拓印,昨日畫不出,明日亦難再現。

如今有人將筆墨拆解成數據,測量枯筆的碳分子密度,計算渲染時的水墨擴散速率。這般做法,恰似將一甕陳年花雕倒入量杯分析乙醇含量,卻永遠測不出酒液在喉頭回甘時,為何會讓人想起故園的桂花樹。筆墨間的氣韻,原就是在規矩法度中生出的意外,在層層約束裡覓得的自在。那些流淌在筆尖的不可見之物,才是千年來中國畫真正的命脈。

偶見市井畫匠作山水,勾皴點染樣樣俱全,雲霧林木處處周到,可整幅畫看下來,總覺得少了些什麼。細想來,缺的或許不是技法,而是畫者提筆時那份鄭重。老輩人作畫前要沐手焚香,不是迷信,而是要將身心調整到與筆墨相契的狀態。當筆鋒觸及紙面的剎那,畫者交出的不僅是手腕的力道,更是半生的修為。這般鄭重其事,才能讓尋常筆墨生出直指人心的力量。

閒暇‬時間最宜展讀書‬畫。那些泛黃的紙絹上,墨色早已褪去初落時的鋒芒,卻因此顯出時光醞釀的溫厚。你看著筆下的山巒‬煙雲,恍惚能聽見當年畫者在山徑上的腳步聲,看見他駐足崖邊時被風鼓起的衣袍。這些都未曾在畫中顯形,卻又實實在在透過筆墨傳遞而來。此時若有人問你畫中妙處何在,大約也只能學那禪師,指著天邊新月微笑不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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