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个十分迷信的人,过去曾听人讲过,大凡梦见已故的新人呼叫自己,那病十有八九是好不了的,可见这人是不久于世了。但他还是安慰着徐兰森说:
“你别胡思乱想的了,安心养病吧。”
徐兰森苦笑一下,摇摇头,颤声说道:
“我是不行啦,只是你,你要多多保重自己。不是我快死呀,还跟你过不去,你上了年岁了,比不得年轻的时候,千万别胡来了……”
“我年轻时候咋啦?我胡来什么哩!”
听徐兰森说起这些,阎锡山不由得恼怒地追问着。
“唉,我都清楚,你不用哄我。”
徐兰森不顾阎锡山的眉脸,仍然镇静地说着,似乎现在一切都豁出去了,不把心中多年来的积郁倾吐出来不肯罢休。
“你和五姑娘的事,人家都说些啥,我不愿意说啦,过去的就过去啦,只是她。”
提起阎慧卿,徐兰森伤心地摇摇头,不想再往下说。
“她咋啦?”
阎锡山见徐兰森欲言又止的样子,忙追问道。
喘息了一下,徐兰森压住满肚子的忌恨和愤懑,说道:
“她太不像人做的事情了,她和化之、绍之都不清楚。你,你大概还蒙在鼓里吧!”
听说五妹子和其他人也狗扯羊皮,阎锡山心中不由得一阵气恨。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这不可能,五妹子对自己不是挺好的吗,她怎能再和其他人胡来?再一说其他人就是吃了豹子胆,也不敢在我头上动土呀!对了,这很可能是徐兰森见自己和五妹子好,心里受不了,女人家嘛,有哪一个不爱吃醋的,准是这样。想到这里,他咬牙切齿地骂道:
“混帐,越说越不像话,我就不信她会那样。你真是鬼跟上了!”
徐兰森沉默半响,忽然异样地向阎锡山笑了笑说道:
“你不信拉倒,我这也是多说的几句。”
说罢把头歪向一边,闭起眼睛,不再言语。
没想到她这两句话惹得阎锡山恼火起来,心里越想越气。是嘛!你一个行将就木的人,还说这些刺耳的话,弄得人心里不好受。因而,他大吼一声:
“混账东西!你还不如早些死了哩!”
骂罢,一甩袖子,气哼哼地转身走出门去。
徐兰森没有吱声,待阎锡山走出去后,她长长叹息一声,眼泪顺着眼角流了下来……
阎锡山走后,徐兰森越想越觉得人活在世界上,实在是没有什么意思。特别是这阎氏一家子,她更觉得伤心。
丈夫对自己如此冷淡狠心,儿子们除了吃喝就是玩乐,没有一个成器的。自己病成这般光景,他们连进来都不进来看望,照样在外边浪荡,好象根本没有自己这个亲娘。自己娘家双亲已亡,只有一个小弟,还有什么盼头呢?这阎家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哩!
阎锡山不是骂自己“还不如早些死了”吗?说的也是,就是不如早些死了,一死解百愁,眼不见为净,双目一闭。他们愿意咋折腾咋折腾去吧!说来也怪,自打有了死的这个念头后,她的心情反倒比过去觉得宁静了许多,那一发作起来就要命的偏头疼,似乎比过去也轻快了不少。
这一点,细心的丫环觉察出来了,她感到奇怪,前些日子太太还是病魇魇地躺在床上,水米不进,昏昏沉睡,好几个医生看了以后都摇头叹息,如今这是怎么啦?
话也比从前多了些,又是要自己给自己梳理头发,又是挣扎着下床来,这个箱子开开,那个柜子开开,整理衣物,翻腾东西,可就是在晚间老听见太太低声叹息。
第二天早上,有时发现她的枕头上湿了一大片,太太眼睛红红的,象是哭过,而当着人她却又笑盈盈的,只是那眉字间隐隐露出一丝哀愁来,不细心的人是不容易发觉的。但是,不管怎么着,太太总算是比以前精神些了,这就好。
这一天,丫环提了一筐水果她见徐兰森在熟睡,于是轻轻踅回身来,拿出一把小刀子削起苹果来。过了一阵,听见徐兰森在呼唤她,她忙拿起一个削好的苹果过去,徐兰森推开她手中的苹果,说道:
“你给我倒杯水来。”
丫环给她倒了一杯水,放在了床头前,对她说道:
“太太,这水等凉一会儿,您先吃个苹果吧!”
“我不想吃。”
徐兰森侧过身子,在自己床里边的一个小包袱里摸索了一会儿,掏出十几个银元,对丫环说:
“你把这个拿上。”
丫环见一下子给自己这么多,忙推辞着:
“太太,您过去给我的还不少哩,我不用。”
“叫你拿,你就拿上!”
徐兰森硬把那银元塞到丫环手中。接着她颤声说道:
“你辛辛苦苦跟了我一场,我啥也没有。我要是死了,你赶快回家去,就是讨吃要饭也比在这里强啊!”
“太太,您这是咋啦?”
丫环哽咽着吃惊地问道:
“大正月里的,净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唉,人总得有个死。”
徐兰森噙着眼泪,说道:
“我死了以后,你们把我扔到汾河里,让那河水把我洗得干干净净的……”
“太太,你别说了。”
丫环哭泣着扑到徐兰森的怀里。徐兰森抖着手给她理着头发,眼泪扑簌扑簌地掉在她的头上。这样停了一阵,她推起丫环说道:
"孩子,你看那水凉了吗?”
丫环揉着眼睛,把那水端过来递与徐兰森,说道:
“你快喝吧,太太,正合适。”
“好。”徐兰森望了望丫环说:
“你也出去吧,我累了,想躺一会儿。”
待丫环走出去后,她放下帷帐,从枕头下取出一个小纸包来,打开来将那药粒一伍一拾地数了一遍,原来这包里包的是她最近偷偷积攒下来的安眠药片。
自她患了这偏头疼后,常常失眠,医生们为着使她能休息,净给开的是特效安眠药。她怔怔地望着纸包里的药片,停了好大一会儿,才咬着牙,一下子倒进嘴里,接着端起那杯水来,仰起脖子咕都咕都一口气喝完。她象干完一件什么重活似的,喘息了几下,躺下身子,把被子往头上拉了拉,安安静静地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