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城小东关的大悲庵,是城里最大的尼姑庵了。据庙碑所记,原建于咸丰年间。山门外一对一丈多高的大石狮子,威猛雄健,活的一般,是当年能工巧匠所造。
这大悲庵的牡丹名闻全城·两层大殿甬路左右,都用青砌起花池。暮春时节,牡丹盛开,魏紫姚黄多属名品。一时招来许多游客观赏。当家的老尼禅悦,并不参禅悟道,因为庙产不少,收租纳税是她的佛门功课。官私两项,交际很宽。张公馆二太太曾来庵听高僧讲经,禅悦便一钩子搭上,从此结下善缘。
这一天清晨,二太太派郝妈用玻璃车把禅悦接到公馆。老尼姑双手合十,又要唠叨。二太太无心跟她闲谈,急三忙四地说:
“公馆三太太生有佛缘,大帅成全她修成正果,已经答应她到大悲庵出家。今天就进庙,请老师父收下这个徒弟吧。”
喜从天降,想不到活财神就要进庙。乐得禅悦不知说啥才好,只是连呼阿弥陀佛,功德无量。仿佛都要晕了。
二太太说:
“事情很急。午后我就陪三太太来出家。大帅答应布施现洋五千元。老师父就去准备吧。”
禅悦连呼“善哉!善哉!”乐颠颠,美滋滋,急忙忙回庵张罗去了。
出家事安排妥当,二太太领郝妈来到黑屋子劝说幽兰,只见幽兰闭目面壁而卧,呼吸十分微弱。二太太一看也很揪心。她坐在床边,轻轻抚摸着幽兰说:
“唉!他三姨,按公馆的规矩,我也不敢乱窜,到这来看你。放你出去到大悲庵出家,是大帅的恩典。不容易呀,谁不知道在大公馆当太太,一旦出了丑事,有几个能活着出去的?你就算造化不小啊!”
谷幽兰闭目不语,她决心一死了之。
二太太有些急了:
“我可是一片善心哪,你再不听劝,死了也白搭!”
郝妈说:
“三太太,你死了算撒手不管了,可扔下谷老太太一个人,无依无靠,可怎么活呀!”
这句话一下子刺疼了幽兰的心,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为了母亲,她只好从命。
在大悲庵的五天里,幽兰不言不语,每天用些稀粥素面、身体已略见恢复,自起法名一昙。这一天早晨她来见方丈,请师父立即给她削发受戒。
禅悦满面陪笑说:
“贤徒何必过急。张府有话,先让你带发修行三年。此中必有缘故吧?”
幽兰微微冷笑说:
“我既出家、谁也别想再作文章。”
禅悦不敢违抗这位活菩萨,忙说,
“善裁善哉!难得贤徒禅心坚定。不过,削发尚可,佛门受戒可是一大苦行啊!”
她要吓唬幽兰,添油加醋把五十三天的三坛大戒说得十分可怕:······
幽兰果决地说:
“地狱我都下过了,还怕什么受戒苦行!明天就请师父开坛吧!”
禅悦少不得又张罗一番。并让两个已出家一年的小尼姑陪同受戒。幽兰以永远告别青春幻想和人生幸福的悲愤心情,在香烟缭绕的观音像前受完了五十三天的三坛大戒。她咬紧牙关,让通红的檀香炭火,在刚刚剃掉青丝的秃头之上,咝咝作响,烧下了八颗深深烙印。那两个陪同受戒的小尼,吓得浑身乱抖,向老尼叩头求饶。禅悦马马虎虎在她俩臂上烧三颗浅印完事。
从此幽兰独居小跨院中,闭门不出。禅悦生怕把这位活菩萨愁闷坏了,她献宝一般捧来一本经书和一个朱漆描金小木鱼,恭恭敬敬放在小佛案白瓷观音像前,端着慈悲为怀的腔调说:
“一昙,为师还要开导你几句,凡胎一落人世,便是罪孽缠身,七情六欲,魔难重重,如蛾投火,无力自拔。幸而贤徒夙具慧眼,皈依空门,只要潜心修行,便可斩断烦恼······”
幽兰喃喃:
“斩断烦恼······”
禅悦合掌:
“阿弥陀佛!斩断烦恼,永得超脱。只要贤徒虔诚,这经书就能使你大彻大悟。”
青灯黄卷,幽兰虔诚诵经:
“······ 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她跪在观音像前蒲团之上,敲着木鱼,也不知念了几千几百遍,却越念越是茫然。什么叫五蕴皆空?谁来度一切苦厄?她不彻不悟,在意念中从未闪现过什么永得超脱的极乐世界······
时已寒冬,这天黄昏时候,彤云密布,飘飘扬扬下起一场大雪。幽兰伫立在窗前,望着小庭中的晶莹白雪出神。看着,看着,心头直跳,眼花缭乱。恍惚间见雪地上涌出一滩鲜血,血泊中横卧着表兄王志洪。直瞪双眼,死不瞑目。一瞬间幻象已变,帅府大门张着血口,把一乘花红小轿吞了进去。幽兰尖叫一声,顿觉心中发热血往上涌,她踉跄着磨转身来,咬着牙把经书投进火盆。火光起时她厉声怪笑,哇地一大口鲜血喷了出来,幽兰摇摇晃晃扑到佛案之上,把那尊白瓷观音撞翻在地,打个粉碎······
幽兰卧床不起,精神失常,禅悦慌了手脚,忙不选请医送药都被拒绝,只说:
“师父如果要钱,便到张府去请布施,张府来人我一概不见。师父今后也不必为我劳神了!”
只有谷母偶尔来庵探望,母女唯有相对涕泣而已。未出一年,幽兰自称“一昙”竟成谶语,美好青春,就这样断送在张作霖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