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曰的“人而无恒,不可作巫医”是什么意思?

以冬话美食 2024-08-27 02:07:41

《论语》是最早的一部语录体著作,内容包括孔子谈话、答弟子问以及弟子间的相互讨论。“语录体”是记录传教、讲学、论政及交际的文体形式,一般语句简短,多用口语,多取问答形式,随事记录,不重文字修饰。语录体著作突出的特点就是言简意赅、有句无篇,多以片段的形式记录思想和观点。不过‌没头没脑的一句两句话,缺乏连贯的叙事结构,‌导致信息的传递不够流畅和完整,有时候会产生误解和歧义。再加上汉字的多义性,就更容易造成困扰。《论语》也存在这个问题,很多章句两千年来聚讼纷纭,让人莫衷一是。

《论语·子路》:“子曰:‘南人有言曰:“人而无恒,不可以作巫医。”善夫!’‘不恒其德,或承之羞。’子曰:‘不占而已矣。’”对这一章的解释,历来便分歧比较大。朱熹《论语集注》:“南人,南国之人。恒,常久也。巫,所以交鬼神。医,所以寄生死。故虽贱役,而尤不可以无常。孔子称其言而善之。”这里将“巫”与“医”分开来解释,是站在后人的视角。实际上,“巫医”本是一者,太初之时“巫医同源”“医源自巫”。陈邦贤《中国医学史》:“中国医学的演进,始而巫,继而巫和医混合,再进而巫和医分离。以巫术治病,为世界各民族在文化低级时代的普遍现象。”《春秋公羊传•隐公四年》:“于钟巫之祭焉。”何休注:“巫者,事鬼神祷解以治病、请福者也。”《仪礼·士丧礼》:“巫止于庙门外,祝代之。”郑玄注:“巫,掌招弭以除疾病。”在巫时代,初民秉持万物有灵观,或为泛灵崇拜,亦即相信万物(生物或非生物)均有灵魂;或为泛生崇拜,亦即相信任何事物或现象都是由一种超自然的力量所操纵的。而巫为“接事鬼神”之人,可交通天地人神,负责祝祷或祓(fú,祭也)除不祥。那时的人也不懂病毒、细菌之类,认为人得病是鬼神作祟(《说文·示部》:“祟,神祸也。”王筠句读:“谓鬼神作灾祸也。”)。《韩非子•解老》:“凡所谓崇者,魂魄去而精神乱,精神乱则无德。鬼不崇人则魂魄不去,魂魄不去而精神不乱,精神不乱之谓有德。”鬼神害人的方式是通过“崇”,即扰乱人的精神使人类的魂魄离散,从而使人得病。所以早期的巫也担负着防治疾病的责任,要通过寻找征兆或进行卜筮以“审证求因”,找出致祟的鬼神,然后采取歌舞、占卜、祭祀、祈祷、祝由、咒禁等方法,来感动鬼神,或降伏鬼神,达到去疾消灾的目的。人们在巫术治疗的过程中,一点点累积经验,发展出某些特定的医疗技术,医术才慢慢从巫术中脱离出来(后世中医有祝由科,是“巫疗法”的遗存,现在虽已剥离出去,但在民间仍大量存在)。在《论语》时代,“医”还没有从“巫”中分离,所以“巫医”是一体的。

朱熹认为巫医为“贱役”,所以“人而无恒,不可以作巫医”可以理解为:人如果没有恒德的话,就连巫医这种贱役都做不了(何况其他的“贵役”呢?)这仍然犯了以后人眼光看待前代之事的毛病。“南人”指南国之人,《论语》时代指的便是楚国人。《左传·成公九年》载,“楚囚”钟仪为晋所絷,戴“南冠”,操“南音”,故“南人”即为楚地人。北方社会较早发展成为国家,巫很早就体制度化、职官化,淹没在王权社会的官本位中了。而南方社会由于自然环境与社会环境的原因,国家形成比较晚,长时间以部落的形态生活着,巫的影响要大得多。《汉书·地理志》:“楚人信巫鬼,重淫祀。”东汉王逸《楚辞章句·九歌序》:“昔楚南郢之邑,沅、湘之间,其俗信鬼而好祠,其祠,必作歌乐鼓舞以乐诸神。”所以在南人心目中,巫医不仅不是“贱役”,而是“重任”。清刘宝楠《论语正义》:“巫医皆抱道怀德,学彻天人。故必以有恒之人为之解者,或以巫医为贱役,非也。”按此观点,“人而无恒,不可以作巫医”可释为:人如果没有恒德的话,就不可以付之以巫医的重任。钱穆《论语新解》将两种观点都列出来了:“古代巫道与医事相混。作,为义。此有两说:一谓无恒之人,即巫医贱业亦不可为。又一说:古人不以巫医为贱业,《周礼》司巫司医,皆由士大夫为之。此乃谓无恒之人,不可为之作巫医也。然就论语文义,仍以前说为当。惟南人之言,正是重巫医,故谓无恒者不可付以此任也。”

不管巫医是“贱役”还是“重任”,都认为无恒之人不可以当巫医,二者都是把“作”释作“为也”,即担任、充当、当作之义。《书·舜典》:“伯禹作司空。”“伯禹”即大禹,“作司空”即担任司空(掌水利、营建之事),“大禹治水”即司空行其份内之事。

还有另外一种注解。魏何宴集解,梁皇侃义疏《论语集解义疏》:“郑玄曰:‘言巫医不能治无常之人也。’(皇侃义疏):人若用行不恒者,则巫医为治之不差。”郑说于无恒之人,巫医也不能治;皇疏则认为人如果品行无恒,那么巫医为他们治也治不好。此处“作”为使动,可译为使……作(振作、兴起等)。《书·康诰》:“亦惟助宅天命,作新民。”《书·说命下》:“昔先正(指前代的贤臣)保衡(指伊尹)作我先王(指商汤)。”《左传·庄公十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作新民”是使民众奋发图新,“作我先王”是使我先王兴起,“一鼓作气”是第一次击鼓使士气振奋。故“作巫医”就是使巫医占卜医治。

“作”的这两个义项在《论语》时代都有使用,那么这里是哪种用法呢?这要结合下文进行理解。“‘不恒其德,或承之羞。’子曰:‘不占而已矣。’”《论语集解义疏》:“孔安国云:‘此《易·恒卦》之辞也,言德无常则羞辱承之也。”钱穆释为:“言人无恒德,常有羞辱承续其后。”“孔子言,其人无恒德,亦惟有不为之占问吉凶,因即为之占,亦将无准。”没有恒德的人,干啥啥不行(“或承之羞”),也不必去占卜了(“不占而已”),因为占也没有用,再好的卦象都能弄的稀碎。这样上下两句放一起,就明白了,这是讲的是“恒德”的重要,与担不担任巫医无关。没有恒德的人不可使巫医为他占卜医治;没有恒德的人就不必使人去占卜:因为这都是无用功。古人讲“天人交相感应”,天上出现日食,皇帝都得下“罪己诏”。你没有恒德,占卜得吉兆也会变成凶兆。生病亦是此理,古人不知是病毒、病菌引起的,而是反躬自省,肯定是德行不行,得罪了天帝祖宗等鬼神,所以降下灾罚。

《礼记·表记》:“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礼,先罚而后赏,尊而不亲。其民之敝,荡而不静,胜而无耻。周人尊礼尚施,事鬼敬神而远之,近人而忠焉,其赏罚用爵列,亲而不尊。其民之敝,利而巧,文而不惭,贼而蔽。”春秋时期,正处于“天道”向“人道”,“重神”向“重民”转换的时期,相比于卜筮,人们更为看重个人德行的重要作用,体现出一种“重人德而轻巫术”的思想倾向。《论语》的这一章,也正是由巫向人文转变的缩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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