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称作魏碑高品的鞠彦云墓志,鲁迅竟然买了假拓片

以冬话美食 2024-09-09 02:42:41

《北京图书馆藏中国历代石刻拓本汇编》(第四册)有两篇奇特的墓志:《鞠彦云墓志》和《大魏段公墓志》。其志文分录如下:

志盖:黄县都乡石羊里鞠彦云墓志

志文:维大魏本州秀才、奉朝请、辅国府长史、镇南府记室、给事中、尚书郎中、奉车都尉领郎中、魏郡太守、宁远将军、统军本州司马、中坚将军鞠彦云,以正光四年正月十六日亡。祖璋,给事中;祖母,昌黎韩。父延增,东莱太守,东武侯;母济南解。妻武威贾。中坚英才金声,含德玉润,妙识朗于龆年,贞芳茂于弱冠。德贯颜、闵,文通游、夏。拂缨朝伍,则冬夏威恩;背庸邦符,则齐鲁易化。而至德渊弘,非得其门,焉尽其美,略题阙好,岂写真明者哉。维大魏正光四年岁次癸卯十一月二日。

志文:大魏段公墓志

公讳峻德,字克熙,河南洛阳人也。奉朝请、辅国府长史、镇南府记室、给事中、尚书郎中、奉车都尉领郎中、魏郡太守、宁远将军、统军本州司马、中坚,以正光四年正月十六日亡。其年岁次癸卯十一月二日安窆(biǎn,葬下棺也)于北芒山。祖璋,给事中;祖母,昌黎韩。父延增,东莱太守,东武侯;母济南解。妻武威贾。中坚英才金声,含德玉润,妙识朗于龆年,贞芳茂于弱冠。德贯颜、闵,文通游、夏。拂缨朝伍,则冬夏威恩;背庸邦符,则齐鲁易化。而至德渊弘,非得其门,焉尽其美,略题阙好,岂写真明者哉。

说奇特是因为这两篇墓志,除了志主姓名、籍贯不同外,志主官爵仕履,祖父、父之名字官爵,祖母、母及妻之姓氏籍贯,二者去世及安葬日期,乃至谀墓文字,基本一字不差。根据《汇编》所记,《段志》出土于河南洛阳,出土时间不详;《鞠志》于清光绪初年出土于山东黄县,曾藏于黄县县学,1950年入藏山东博物馆。这几张拓片曾是铁如意斋主人缪继珊旧藏,《段志》编号为缪1758,《鞠志》编号为缪1756。缪为民国时期天津的著名收藏家,所藏碑拓极其丰富,这些碑拓1951年移交北京图书馆。四川大学罗国威作《北魏碑刻中的千古之谜》一文,认为这样巧合的事让人难以置信,“段、鞠二人史传无载,其事迹无从考稽,于是就使文字全同的两通碑刻成为无法解开的千古之谜”。其后南京大学庄学香作《真的是“千古之谜吗?”——《鞠彦云墓志》《段峻德墓志》考辨》、中国文字博物馆王双庆作《北朝墓志辨伪一则》,从史传、墓志内容等方面作了辨析,指出《鞠彦云墓志》为真品,《大魏段公墓志》则为伪作。

《鞠彦云墓志》为黄县最著名的碑刻。

同治版《黄县志·古墓》:“元魏鞠彦云墓,在县南十里。(墓在战家夼北半里许,大道东。县、府旧志俱未载。道光间,墓崩,露志石,县士麻东海曾录其文,年久复失墓所在。同治十年,赵瀛海、梁士鸿、康居仁、赵汝弼、丁肇溎、麻松云访知墓在战文科田中,发土得志石,拓而仍藏焉。以制钱六千购其地,纵、广各一丈三尺五寸,营成兆域。尹继美为立碑以表之,俾居民知所保护焉。)”

民国版《黄县志·里墓》:“鞠彦云墓,清道光末年在战家夼村北半里内、大道迤东田中发现古墓并志石一方。县人麻东海拓印志文,复藏之墓内。同治十年,县人赵瀛海、梁士鸿、康居仁、赵汝弼、丁肇溎、麻松云访知墓在战文科田中,发土复得志石,藏于学宫,并以制钱六千购其地,纵、广各一丈三尺五寸,修建其墓。知县尹继美立碑表之。今战家夼村改称石羊乡,即取志文都乡石羊里之义,碑文载《金石志》。”

同治年间因为要编县志,鞠彦云墓作为邑内古墓,要列入志书,修志诸君经过多方寻访,终于找到古墓,把墓志挖出后拓印后又藏入墓中。后来因为这些拓片成为金石爱好者搜求的珍品,价格高昂,有些利欲熏心的人就把墓志石盗出拓印。后在王守训的多方奔走下,墓志石失而复得,但若是仍埋入墓中,免不了还得被偷,于是就将墓志石嵌入大石碑中,立于县学院内。又买来两方石头,摹刻志文,封入墓内。王守训并作《摹刻彦云墓志记》:“魏中坚将军鞠彦云墓志,为黄县石刻之最古者。县旧志并其姓名失载湮没不彰者久矣。道光间,墓坏石露,土人钞其文仍平其地。同治十年(1871),重修县志,同人访得其处,尹邑侯(尹继美)命人取石,出于墓中为之立传,墓亦加封识焉。光绪五年(1979),墓忽为匪人窃发,将石攫取去。经县人访索得之,议再掩入。前车可鉴,不得已,请于官将原石嵌碑存县学,重摹此石置墓中。后人览者其谅之哉!”《鞠志》的出土时间和过程清晰明了,传承有序,《段志》则没有这方面的记载。

鞠彦云没在史传上留名(同治和民国县志不算,是据墓志补的),他的父亲却是史传有载的。据《南齐书·刘怀珍传》记载,宋明帝泰始三年(467),青州刺史沈文秀拒命谋反,明帝派刘怀珍东进逼沈,连破数城,“伪东莱太守鞠延僧数百人据城,劫留高丽献使。怀珍又遣宁朔将军明庆符与(王)广之击降延僧,遣高丽使诣京师。文秀闻诸城皆败,乃遣使张灵硕请降,怀珍乃还”。山东此时是南朝宋和北魏拉锯的战区,这里提到的“伪东莱太守鞠延僧”听命于北魏,故称“伪”,应该就是《鞠彦云墓志》里鞠彦云的父亲鞠延增,只不过“增”与“僧”形近致讹(墓志上父亲的名字一般来说不会错的,要比史书上的可靠得多)。此时距鞠彦云卒年大魏正光四年(523)还有56年的时间,鞠父正当壮年,鞠彦云大约就出生在这前后,时间也对得上。据此不仅可以补正史书,更可以证明《鞠志》的真实性,而此时东莱郡不可能另有一个太实叫段延增,则《段志》显然是造假的产物。

再看鞠彦云的仕宦履历。赖非《齐鲁碑刻墓志研究》:“辅国府长史,镇南府记室,其辅国府、镇南府即辅国将军府、镇南将军府。长史,掌顾问参谋。记室,掌文书表报。志又云鞠为本州司马,中坚将军。……司马是掌管军政、军赋、马政的高级官员,为刺史幕府中的重要成员,位仅次于长史。中坚将军本为禁军将领,率营兵,掌侍卫。鞠所任中坚将军当为光州军府武官。”鞠彦云所任官职多为四品和五品,官职不高但任职颇多,且一生大多为山东地方官,死后葬在山东宜所应当。据《宋书·州郡志二》,时黄县属青州东莱郡辖下。鞠姓又为东莱土著姓氏。《广韵·屋韵》:“鞠,姓。出东莱。《风俗通》曰:‘汉有尚书令平原鞠谭。’”南朝宋何承天《姓苑》:“鞠氏出东莱,此姓他处颇少,而黄县、海阳、文登有之。”而《段志》是很难解释为什么一个长期在山东为官的人,死后却葬在了洛阳,所以中间加了一句“其年岁次癸卯十一月二日安窆于北芒山”,显得非常突兀。

还有一个细节问题。古人的墓志是非常重视官职称谥的,鞠彦云的最高职务就是中坚将军,北魏时品秩为四品,故《鞠志》在罗列了他一堆职务之后,最后称他为“中坚将军鞠彦云”,后面即以“中坚”代称。而《段志》在介绍名衔时,只有“中坚”二字,这一看就属于造假都不认真的。

《鞠彦云墓志》特别是志盖上的文字朴茂古雅,字势扁平,字形平稳,平画宽结,点画古朴,隶意浓厚,刊刻有法,章法整齐,不论结字还是用笔,唯求气雄,不以妍媚为能事,且体势自然,毫无做作之感。著名书家康有为在他的《广艺舟双楫》中将此碑列入“高品下”,认为:“古朴则有若《灵庙》《鞠彦云》”,“古之《嵩高》《鞠彦云》以致其朴,杂学诸造像以尽其态”,“熹平以后,隶法大变,今楷出焉,惟《鞠彦云墓志》独有《郙(fǔ)阁》之法”。并说“晋碑如《郛休》《爨(cuàn)宝子》二碑,朴厚古茂,奇姿百出,与魏碑之《灵庙》《鞠彦云》皆在隶、楷之间,可以考见变体源流”。清代学者叶昌炽对《鞠彦云墓志》极为推重,其《语石》云:“《鞠彦云》《吴高黎》两石虽寥寥短碣,森如利剑,可割犀象。”

正因为《鞠彦云墓志》在书法史上有着较高的地位,其拓片受到很多书法爱好者的追捧。但拓得多了,志石渐渐就有磨损,拓片的韵味慢慢就淡了。为了求利,碑估(指以售卖碑帖为业的商人)除了以《鞠志》为底本假作赝品,还会以原拓片重新翻刻再拓印。鲁迅先生就曾上过当。1915年到1918年是他所谓的“钞古碑”的时期,寓居补树书屋抄写整理金石著录和拓片等原始材料。《鲁迅日记》载:“(1916年5月)13日,雨。……下午,往留黎厂买《鞠彦云墓志》并盖二枚,三元。”“14日,晴。……审昨所买《鞠彦云志》为翻刻,午后往留黎厂易《郛(fú)休碑》并阴二枚。”鲁迅先生在北京琉璃厂搜购了大量碑拓,像这样看走眼的时候可是不多。他也是不肯吃亏的人,直接找卖家换了另外的碑拓。这也许是鲁迅先生与黄县唯一的因缘际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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