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建平:城市个性的形成

鹏程谈文化 2023-08-13 23:44:04

当今,人们都对“千城一面”的现象有一种焦虑感。过去几十年,中国城乡面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这种变化正在向广度与深度发展。旧城被拆了,或者虽没有拆完却已经变了味道。新的楼盖起来了,道路拓宽了,城里有了大广场,有了种种地标性建筑。也许,可以套用某位作家的某部小说的名字:看上去很美!的确是如此!城市变得亮丽了:长高了,有了天际线,成为立体的城市。高楼用钢材、铝合金、玻璃装点,再加上灯光,成为五彩城市。然而,如果你从南到北,从东到西,走过一些城市以后,就会有一个感觉:新城市都是一个样,仿佛是照一个模子套出来的。并且,城市的总体规划,仍普遍给人以粗糙的感觉,城市建设好像是在完成一些紧迫的任务,而不是精心打造一个在其中生活的家园。在我们花了许多的人力和财力以后,城市到底是变美了,还是变丑了?竟然仍是一个问题,并且越来越使人感到是一个严峻的问题。

一座城市在建设中,会受到各种各样因素的影响。在其中,模式的复制是一个重要的因素。这种情况在古代就有,地方衙门的设计,常常是简化版的皇帝的宫殿。民居可能有反向的模仿,地方民居的设计,给京城贵族的住宅建设提供灵感。公园的设计就更是如此,皇家园林学习私家园林。一座城市的各功能区的划分,也有着一定的模式,各个城市都差不多。北京的天桥相当于天津的南市。有这么一批人,有这么一类城市的活动,总要给它一个去处。模仿是无所不在的。在城市建设的过程中,到处都存在着相互学习的现象。

相互学习并不一定就注定要取消个性。模式出现后,会顽强地复制自己。复制的理由可以是由于设计上的懒惰,也可以是传统的力量与结构性需求的结合。对于一般城市居民来说,千城一面当然不好,但是,话又说回来,与其他城市是否相像与我何干?只要住得舒服就行。相反,要做到不千城一面,倒恰恰是他们要冒风险的事。普通的同龄女孩子们在一起,听说谁买了一件衣服,就打听在哪儿买的,也去买,并不忌讳相同;只有到了一定的层次,比方说在演艺界或其他某种需要争奇斗艳的聚会上,美女们才把“撞衫”当成一回事。那么,城市是否需要个性,个性从何而来呢?`

城市个性的来源,可能是地方的地形、气候。一座城市,依其地形、山势和水源、粮食的获取、与交通线的关系等各种原因而形成。这些客观的因素,对于一座城市风貌的形成,是决定性的。古代人为什么在此处而不是在彼处筑城,都有着自己的理由,有非常实际的原因。这些原因,可能是经济上的、政治上的,更有可能是军事上的。但是,一座城市的风貌,仅仅是由于这些外在的原因而决定的吗?这仍是一个问题。我们可以在此基础上,往前再想一步:同样的条件,不必产生同样的城市。背后还有文化之根的影响,还有艺术家的独创。

关于新旧城的结合,会上有代表提出“拼接”的概念,并且举毕加索的艺术为例。一座城市都有着自己的历史。在一般情况下,我们都不是从无到有,而是在既有的基础上建设城市的。城市的历史,可以是财富,也可以是负担,关键在于我们怎么去应对。艺术中有“拼接”,老材料赋予新用途。房屋有“拼接”,老房子接出一块新空间来,别有风味。城市也有“拼接”,有老城区,有新城区,新老城区并存和互动。

当然,艺术可以“百花齐放”,城市建设也是如此。几年前,为了参加第16届世界美学大会,我和一位朋友一道去了巴西。大会在里约热内卢召开,会后,我们去了巴西利亚。里约与巴西利亚,可被看成是两种城市的典型。里约是一座古老的城市,依海而建,离海不远处是山,在海与山之间,有一片平地,城市就建在这片平地上。一条长长的带状城市,有沙滩,有海湾,古建筑与新建筑错杂在一起。由于有山有水,使人感到城市错落有致,提供了一种自然的美。巴西利亚则是另一种类型的城市,它全部由建筑师们设计而成。城市的形状像一架飞机。机身部分是公共建筑,机头是总统府,接下来是各部的办公大楼,再后面是大旅馆、银行、电视台、博物馆、教堂、剧院、大商店,等等。机翼是民用建筑,被划成许多的小区,小区里有生活用品出售,有小餐馆,民居的形制整齐划一,分别编上号。我站在电视塔上用望远镜俯瞰全城,望远镜旁刻有英文字:Landmark of Modernity (现代性的地标)。似乎现代性就意味着理性的设计。巴西利亚是一个很好的试验地:一座在沙漠边缘、完全凭借国家的指令由艺术家们凭空建起来的城市,在这里可以实现各种艺术的理想。

巴西利亚代表着将城市当做一件艺术品来建设的思路,从电视塔上看到的全城的风貌,就是一件现代主义的艺术作品。我们的女导游可能是德国逃亡战犯的后代。她会说英、法、西、葡多种语言,就是不会德语。她告诉我,她的父母从小就禁止她和她的兄弟姐妹说德语,要让他们“忘掉这个国家”。但是,她表示,作为德国人的后代,她仍喜欢理性的城市设计,巴西利亚是他最喜欢的城市。

当然,我们还可以有另外一种城市设计的思路,这就是将城市看成是一个活物。实际上,城市从它形成的时候起,就具有一种活物的特性。一座城市有着自身的历史,这是一种既定的存在。城市就是在这个基础上长大的。城市里的古老的街道,看上去杂乱无章,街上有人在游荡,有各种各样的小铺子,有各种亭子间和小搁楼,但这其中充满着活力。一些最富创造性的文学艺术作品,从这里生长出来。这里出现的各种文化现象,引领着新的潮流。

还是说那次去巴西,读一本旅游手册,其中讲到,巴西利亚理性、整洁而富有艺术感,但巴西的部长们,还是喜欢到里约或圣保罗去渡周末,那里才更有意味。这句话我当时不太懂,现在也不完全懂,但觉得作者写这句话时,一定有很多言外之意。

谈到城市的生命,有一件事,我感到似有启发。我前年回家乡扬州时,曾去了城南的高旻寺。高旻寺是一所著名的禅宗寺院,过去很有名,但文化大革命时,被破坏得很厉害。扬州有一个平山堂,文革时保护很好,原因在于鉴真大和尚曾当过那儿的住持。后来鉴真东渡日本,带去了中国文化,在日本很有名。为了对外交往的需要,听说是周总理特别批准,平山堂被保护了下来。与此相反,高旻寺不仅没有得到保护,还受到双重的破坏。66年夏红卫兵在破四旧时,冲进去砸了一番。后来67年在两派斗争中,这里又成为一派的据点,被另一派围攻,损失极其严重。塔倒了,房子塌了,里面藏的佛经刻版,被当劈柴烧了。这一段历史,我过去只是听说,一直比较好奇。于是在一位朋友的帮助下,去了高旻寺。使我大感意外的是,高旻寺修复得很好。由于朋友介绍的原因,寺里将我当作贵客,一位九十多岁的高僧出来与我聊了很长时间。他反复向我讲一个意思:佛家的道理,与其余各家的道理,与当前国家所提倡的公民行为准则,有很多的相通之处。临告别时,他还送了我许多书,其中不少是他自己写的将佛教教义通俗化的小册子。随后,他的一位弟子陪我参观了这个寺院。听这位弟子说,由于高僧的影响力,有大量的善款流入,近年来大兴土木,重建了佛塔,建了一个大型的圆型会客厅,还正在建巨大的五百罗汉堂。这种寺庙重建后的景观,我觉得还是很好的。这比一些地方政府为了吸引游客在风景区建的寺庙,要好得多。那些为了吸引游客而建的寺庙,看上去就怎么也不会舒服。寺庙没有自身的主体性,而只是风景区的一个元素,就不可避免地粗疏而空洞。与此相反,寺里的僧人自己得到的钱,自己建的寺庙,似乎怎么建都能建得漂亮。

其实,城市建设也是如此,依照形象工程的思路去做,钱就白花了。今天的中国,常常有一些城市的小区本身并不好看,但如果你到一些人的家里,就会看到,许多家庭都精心地装修过。其实,装修曾经是,现在仍然是许多家庭展现艺术才华的机会。如果把这种才华放到小区,放到城市建设上,那么,城市就有魂了。

我们都有一个感觉,在欧洲,许多小城非常漂亮。例如,我曾经在萨尔茨堡住过几天,还曾由于乘错车的缘故,意外地在格拉茨停留过几个小时。当然,我也曾在卢布尔雅那、布拉格这样的城市住过十天或半个月。这些城市虽然不大,但去了以后,都给人以惊艳之感。这启发我想一个问题:这些城市为什么能建得这么漂亮?究其原因可以发现,那里曾经是一些诸侯的领地,诸侯们是把这些城市作为家族的事业来建设的。如果一位高僧把一座寺庙的建设作为毕生的事业,如果一位校长把一所大学作为毕生的事业,一位市长把建一座城作为自己毕生的事业,就会建得非常好,建出自己独特的风貌和特色。

由此回到我们的主题:一座城市需要有城市的个性。这种个性的形成,有种种外在的因素,例如地理、气候等条件;有城市的历史和现有城市状况的影响;有经济、交通等诸多原因。这些因素都很重要,有了这些,城市才有活力。然而,更为根本和重要的,城市应该是作为一个生命体而存在,应该是有一些人将城市当作自己生命的一部分,当作自己的“无机的身体”,只有如此,城市才会有真正的活力。

[本文节选自《生态、城市与救赎》一文,载《美学的当代转型》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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