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新建:罗刹象征:后疫情时期的汉语文学

鹏程谈文化 2023-08-12 23:44:04

从人类学角度观察,文学是智人(homo sapiens)表达情感、抒发心志以及传递见闻、交往凝聚的重要载体和途径,亦如先秦孔子所说的:诗,可以兴、观、群、怨。之所以如此,乃因视文学本质为:“在心为志,出言为诗”,言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则手舞足蹈。(《毛诗序》)因此,以语言为媒介的歌唱、书写,自古便是备受关注的文学现象和社会议题。

进而论之,“诗歌连心,言由口出”的特点同时也说明,被现代理论称为“文学”(literature)的人类行为,其原初根基就在口语、言传,是生命的抒写和身体的灵动。

一、疫情“直播”

新冠疫情以来,汉语世界值得关注的文学现象同样不少,若以社会影响的深广来看,堪称同类且先后关联的有三部曲,即:疫情“日记”、摇滚“直播”和山歌“爆红”。

(数智时代的“对空言说”)

由于病毒突发导致的全面封控(封院、封街、封城),日常的社交被断然隔离,国民生活都只好借助网络、移到线上,文学的表达、交流也不得不化身为在线存在,亦即网络媒介中的“对空言说”(speaking into the air)。于是,以上述“三部曲”为例,在新冠元年(2020)便出现了记录病毒爆发的“微博写作”,继而是新冠三年(2022)力图打破隔离压抑和心绪沉闷、让往日摇滚“经典重现”的“网络直播”。

崔健线上音乐会直播/笔者视频截图

2022年4月15日晚8时开始,在被称为“史上观众最少同时也最多”的崔健直播演唱会上,歌手借助网络视频,面对四千万在线观众放声呐喊,直抒心胸。在题为《留守者》的开场曲里,崔健唱到:

我想吼却没吼

血气还是不够

我窒息着张着口

就像是一个

像是一个困兽

被崔健点燃的在线观众激动不已,争相发布自己的观感。有人以《一个亿的赞美》为题写道:

喜欢这样俗气的自己

和四千万人一起

看他的线上演唱会

他是唯一

那晚我也在线上,面对视频,既是听众也是记录者:观看,联想,截屏,反思,在沉浸的同时不断跳出,在跳出的状态下又被深深代入。

二、隔空言说

正是以这样的“隔空言说”为铺垫,到了2023——解封元年的夏季,当国民身心渐趋复原,才会接力、迸发出在全网爆红并引发争议的“罗刹登场”。

相对来说,“三部曲”的共同特点是受众数量均达千万级,波及广泛,反响喧嚣,超过了同期其他单一文本的传播效能。在疫情背景映衬下,三者构成了汉语文学的特殊整体,且相互关联的格局递进:从中原都市的“疫情爆发”开启,引出新长征路上的“回光返照”,直至吟唱罗刹国的“颠倒象征”。

汉译《梨俱吠陀》神曲选

“罗刹”源自梵文(Rākşasa),是印度远古神话诗集《梨俱吠陀》中的恶魔。与专与天界为敌的“阿修罗”并列但又不同,“罗刹”魔专与人类为敌,特长是化为各种形象危害人类。经中印交往传入后,“罗刹”(或“罗叉”)逐渐演变为佛教话语中的食人恶鬼,同时也是密宗里的护法神。清代文人蒲松龄据此铺陈“罗刹国”景观,仅抓取其中的海市传说加以编撰,淡化佛学义理,将其演变为商人龙女由婚配而别离的聊斋悲剧。

2023年初夏,刀郎推出自己的数字山歌集,明显沿袭蒲松龄的“聊斋”版本,不仅专辑名为《山歌寥哉》,其中的代表之作更是直接就叫《罗刹海市》。

(《山歌寥哉》结构中的《罗刹海市》)

《罗刹海市》开头诵唱的是:“罗刹国向东两万六千里,过七冲越焦海三寸的黄泥地”;指向某一有疆域边界的“国族共同体”,收尾则通过“那马户又鸟”意象,落到了“我们人类根本的问题”。

什么样的人类问题呢?

歌手唱到——

那马户不知道他是一头驴

那又鸟不知道他是一只鸡

这番表白,似乎在用文学的比喻方式——加上维特根斯坦式的哲学陪衬,暗示人类陷入了自相矛盾却又无所觉察的盲区。

或许正因这样的困境,人类失去了对未来的期盼,堕入《山歌寥哉》末章《未来的底片》描绘的境遇。在那样的世界里,非但“意义仅仅是孤简的风干的粮草”,“我们来去轮转”也变得“像一个圈套”。

更有甚者,不仅“历史照着镜子 成长在反复叙事”,世间的一切都将被数码虚化:

重现在虚拟的一零一零一零幺

(只需要0和1的二进制数码图/网络图片)

二进制数码是电脑社会的科技基础。以此为前提,未来世的人类或许自身难保,将在数字构成的“太虚幻境”中被下届智神取代。

三、众声混唱

犹如突如其来的山洪爆发一样,刀郎的新歌激起了社会各界的大面积围观、参与和争吵。由于数字专辑的间接性,歌手与受众相对分离,大多数网民不顾《山歌寥哉》原作的完整结构——估计全部听完者甚少,而是任意转发,各取所需,争相表达千人千面的感受、猜测、评价和阐释、发挥,形成了层出不穷的网络“副文本”,或歌曲“后文本”,由此掀起了环绕《山歌寥哉》而派生的一轮轮文学再生产和舆论大交锋,形成一个虽临时虚拟却又数量惊人的网络歌台,一如传统歌圩中刘三姐与众秀才的对歌大赛。只不过内中展示的形形色色情绪、念头、观点、思想……与其说都归至刀郎原创,毋宁说指向了参与者们千差百异的自我写照。

也就是说,在数字技术和民意世风影响下,刀郎唱出的本歌反倒像被层层阻隔或装饰的网红景点,中间布满了各色导游。后者欣喜若狂,任性发挥,将《山歌寥哉》转化成二度生产的无数切片。在这意义上,若与在西域传诵的盲人歌手“荷马”相比,2023年夏的刀郎新歌,也与其说是一人之作,不如视为亿众参与、此起彼伏的混声大合唱。彼此不同的是,荷马传诵见证的是时间持续,刀郎新歌更体现共时效应,至于能否长久,还有待验证。

如今,随着网络传播的影响深入,有专业论者对《寥哉》歌词进行详细解读,将刀郎称为“一个时代的歌者”,呼吁我们大家“认真地去听”。还有网民借维特根斯坦之名发表《致刀郎的信》:先坦诚“我的逻辑和你的旋律有点不太搭调”,接着表示“无论如何,我要赞扬你的创意和勇气”;最后希望刀郎“不管是在音符还是逻辑的世界里,都要保持刀锋般的锐利!”

在这意义上,各界涌现的诸多写照已与刀郎的山歌原创合为整体,组成了亦实亦虚、人神交错的“罗刹”象征。

四 、罗刹海市与村超歌蝉

(观音塘内景/徐新建摄)

2023年暑期,就在刀郎新歌《罗刹海市》播放量据说已突破80亿(人次)之际,我在云南游走。7月末到大理下关,探访了以“观音伏罗刹”著称的明代建筑,里面正好记载有与本地相关的罗刹故事,并用浮雕组图的方式展示了出来。

大理浮雕:“罗刹兴风作浪”与“观音降魔除妖”/徐新建摄

与浮雕配合的文字描绘说,罗刹恶魔来到大理古国,霸占美景,危害人间,被观音菩萨用法术制服。观音抛下的袈裟化为洱海,罗刹则被永久镇压在苍山泥土底下……

(《南诏图传》里的观音像)

大理位于佛教东传的枢纽要道,自南诏时期以降,受佛教的浸润熏染久远悠长,一度曾有“妙香佛国”之称。尽管岁月流逝、时过境迁,至今仍有无数庙宇名胜遍布苍山上下,洱海周遭。

与此同时,由云南向内地眺望,在与滇省相邻的贵州深处,黔东南腹地的山寨里又可见到与之呼应的另一番景象——

在互联网上火热得不相上下的“村超”赛上,号称万人组成的侗族歌队正登上现代化的绿荫球场,以男女混声的多声部方式,唱响了赞颂自然之美的传世古曲——《蝉歌》,展现出现代中国多元一体格局内、汉语之外的另一种文学现场。

(榕江山寨:“村超”赛上的侗族大歌)

在传统《蝉歌》的类别中,有一首题为《郎朗蝉声难见蝉儿面》,述说自然界的蝉鸣比人声还好听,并且蝉鸣易闻面难寻,以此映衬自然的神奇与做人的谦卑。歌词大意如下:

静静听我模仿蝉儿鸣,蝉歌动听还望大家来和声。

到了三月蝉儿声声鸣,九月过后蝉儿将去还是叫不停。

郎朗蝉声难见蝉儿面,想唱蝉歌没有好声音。

(球场《蝉歌》:被介入现代的侗歌合唱)

然而相比之下,一如非人所控的魔法变异,当侗歌离开火塘鼓楼,走进村超联赛、当万人《蝉歌》被用作引眼球、挣流量的广告语和竞技曲,或许,其本身的镜像是不是也离“罗刹海市”不远了?

五 、古今民谣

迈入世界。

2016年,诺贝尔文学奖授给了摇滚歌手鲍勃·迪伦,表彰他“用美国传统歌曲创造了新的诗意表达”。另有评论则认为迪伦的贡献在于用反叛的民谣,唱出了20世纪民权运动的“时代之声”。

在21岁创作的《答案在空中飘扬》里,迪伦唱到:

高山矗立了多少年

才是沧海桑田?

受苦的人被囚禁多少年

才能有获重自由的感觉?

……

我的朋友 这答案就飘在茫茫的风里

(歌手迪伦和刀郎)

与迪伦相似,刀郎也借助了传统。通过向蒲松龄的《聊斋志异》致敬,他激活了汉语文学的中古传奇,从而使流行的吟唱显得久远、深邃。并且,一旦聊斋后面的“罗刹”登场,意味着歌词转向神话、信仰。在那神魔并存的境界(苦海)里,救世者不是世俗中的权贵大佬,更不是争吵不休的乐评人,而是百姓心中的观世音。

孔子论诗,述而不作/网络图片

回到先秦。

孔子不是诗人,大概也不会唱歌;他在美学上的贡献,是把民间演唱的诗歌作为对象,述而不作,借题发挥;以此为前提,将个己的观念、情感代入,从而抵达不在现场的兴、观、群、怨,用后世的术语表达便是“审美”,亦即以歌者原创为基础的抒发、觉察、凝聚和宣泄。

由此可见,比起自“十五国风”以来歌手们自编自唱、自娱自乐和自我成为的“立美”实践,后续的发挥无论多么宏大、深刻,都与身心联动隔了一层,本质上都是隔岸观火,就像明代李贽说的,是“夺他人酒杯,浇自己之块垒”而已。

在这意义上,唯有那些不仅能作词作曲并且能自我演唱的刀郎们,才称得上真正的诗人、文学家。由他/她们唱出的歌,才抵达了原创的兴、观、群、怨。结合人类表述的演变来看,从荷马到迪伦、从刀郎到崔健,包括被“赛事”打造过的村超歌手,无不展示了一种“进化”的反向,那就是在经历了文字缠绕的千难万险之后,让文学重新归于诵唱——不,说得更直白一些,是让被文字掩盖的口语再度浮出海面,并依托数智技术的无边界魅力,让声音和视频的传播无限拓展,跨越区隔,突破封锁,使碎片化的亿万个体凭借视窗、点击相连。

不过也正因如此,无论博客写作、演唱直播也罢,还是歌集发行也罢,在数智技术与数字市场的助推(诱惑)下,环绕疫情而呈现的“三部曲”都与媒介算法捆绑在了一起,都远离了古典时代的具身场景和交互功能。纵有千万、上亿的网友连线,群情激奋、势不可挡,也无论疯狂点赞或诋毁撕裂,却几乎人人都是虚拟在场、独自旁观。非但如此,表面风光火热的网络社群,无论一时多么庞大威武,也是说有便有,说无即无,与彼此面对面存在,口耳相传、心领神会且世代延续的乡间歌圩相去甚远。

(对歌火塘:乡间民歌的演唱场景)

再者,在专业公司操作下,作为以数字专辑发行的《山歌寥哉》迅速变为“网红”品牌下的盈利大户。据统计,自2023年7月19日在“@QQ音乐”平台首发以来,该专辑连创新高,一举拿下了流行歌曲界的诸多“榜首”。

“旭润音乐”是刀郎新歌的主要发行商。在推荐《山歌寥哉》的简短介绍里,发行者为边缘化的流行歌种打气撑腰,通过以“山歌”命名的方式提升演唱者的身份地位。其转引明代冯梦龙的话曰:

书契以来,代有歌谣。自楚骚唐律,争研竞畅,而民间性情之响,遂不得列之于诗坛,于是别之曰“山歌”。

冯梦龙接下来的结论是“但有假诗文,无假山歌;”故“山歌不与诗文争名,故不屑假。”

然尽管如此,已被数码和市场捆绑的当代演唱毕竟陷入了身心分离的多重危机。在其中,虽然“歌”的本色、古韵仍在力图坚守,但所依靠的“山”却今非昔比。于是,在与数字技术日趋紧密的关联下,后疫情时期汉语文学的未来结局不得而知,其将要面对的对手之一,或许就是技术媒介,改用《山歌寥哉》末尾的歌词形容,即:

虚拟的一零一零一零“妖”

尾声

或许数字化末尾的那个“妖”便是2023年扑面而来的人工智能“聊天侠”(ChatGPT),也或许是化了身的罗刹。

新冠时期,技术化的“罗刹”们不是扮作无形且会变色的“二维码”令人寸步难行,便是变成无数口罩把世人的嘴都封住,让其纵有多少在心之志,也有口难言,有歌难唱。

(新冠时期的视觉表示:冠状病毒与全球罩口)

好在还有一种可能:在古今关联的信仰实践中,无论面对妖还是魔,“以歌驱邪”本是世代传承的文学传统。这传统是地方的,也是人类的;既连通以往,也关乎未来。

何况,疫情过后,地球未灭,智人仍存——在“后人类”(异物种)接管之前,还有山歌可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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