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不是后悔了?当初要不是你拗着,事情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母亲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像根针似的刺进我的心里。
我低着头,没吭声,手却在桌角上搓来搓去,心里乱得像一团麻。
其实,我心里哪里有不后悔的?可有些事情,做了就是做了,时光能倒流吗?
那是1969年的秋天,我才16岁,跟着学校的知青队去了川南的一个山沟沟——长岭村插队落户。
那时候,老师说得多好听:“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是国家需要你们。”
我们一群小年轻,听得热血沸腾,觉得自己肩负着时代的使命。
可谁知道,到了长岭村的第一天,我就被现实打了个“闷棍”。
山路泥泞,脚底下全是稀泥,鞋都拔不出来。
村里的土房子东倒西歪,有些连窗户都没有。
村民们的脸上满是风霜,穿着打了补丁的衣服,眼神却透着热情。
我和另一个女知青孙桂芳被安排住在村支书高老汉家。
他们家本就人多地方小,只能腾出一个小柴房给我们住。
柴房里堆满了干柴和破旧的农具,一股霉味扑鼻而来。
高老汉的媳妇把一扇旧门板抬进来,用两块石头垫着,说:“就当是床吧,先将就着。”
我和桂芳对视了一眼,心里虽然有点落差,但想着“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是光荣的事儿,谁也没多抱怨。
高老汉家有个儿子,叫高志远,比我大两岁。
。
那时候,我只觉得他老实憨厚,对他没多想。
可谁知道,后来这段山村生活,让我和他的人生都发生了天大的变化。
记得有一天,我在院子里剁猪草,不小心割破了手。
血一下子就流了出来,我蹲在地上哎哟哎哟叫唤。
志远正好从田里回来,看到我这样,愣了一下,然后跑进屋里,翻了半天,拿出一片不知道哪儿摘来的草叶,说:“这个能止血。”
他笨手笨脚地撕下一块布,把草叶按在我的伤口上,又给我包扎好。
我当时看着他专注的样子,心里有点发热。
可我很快就把这种感觉压了下去。
那时候的我,心里总想着以后回城,怎么能让自己跟村里人有太多牵扯呢?
可有些事情,是躲不过去的。
1974年,村里遭了一场大水,知青点的房子被吹得东倒西歪,我们只能暂时搬回村民家住。
我和桂芳又回到了高老汉家。
志远对我们很照顾。
每次下地回来,他总会带些野菜或者蘑菇回来,让他娘给我们改善伙食。
村里人都打趣,说他对我上了心。
我嘴上说:“别瞎说。”
可心里不是没感觉到。
那时候,我和志远之间,似乎多了一层说不清的东西。
后来,桂芳招工回城了,剩下我一个人。
志远对我的关心更多了,村里人都看在眼里。
慢慢的,我心里也动了。
1975年冬天,我生了个儿子,取名高远河。
志远高兴得整天抱着孩子不撒手,还说要带着远河上山种橘子,等橘子结果了,远河就能吃到甜的。
那时候,我看着他们父子俩,心里也是暖的。
可好景不长,1976年,家里托关系,帮我争取到一个回城的名额。
村里人知道了,都替我高兴。
可志远那天晚上却一声不吭,坐在灶坑边抽了一夜的旱烟。
第二天,他红着眼睛对我说:“你走吧,城里好。”
我心里像塞了块石头,沉得厉害。
可我还是走了。
走的时候,我对他说:“等我安顿好了,就接你们爷俩进城。”
他点点头,没再说话。
我抱着远河亲了又亲,最后还是忍痛把他放回志远怀里。
一路上,我的眼泪不停地流。
可我告诉自己,这次离开,是为了更好的将来。
可谁知道,这一别竟成了永远。
回到城里后,生活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顺利。
工作是有了,可日子紧巴巴的。
家里又逼着我嫁给了一个厂里的师傅。
他是个老实人,对我也不错,可我始终觉得心里少了点什么。
尤其是每次看到别人家的孩子,我就忍不住想起远河,想起志远通红的眼睛。
1985年,我第一次鼓起勇气回到长岭村。
村子还是那个村子,破破烂烂的土房子,泥泞的山路。
可一切似乎都变得陌生了。
志远见到我的时候愣了一下,随即就笑了笑,说:“你回来了。”
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老了不少,头发凌乱,胡子拉碴的样子让我心里一阵酸楚。
远河躲在屋里,不肯出来。
我知道他心里有怨,但没敢多说什么。
我只留下了一些钱和衣服,就匆匆走了。
后来,我隔几年就给志远寄点钱,偶尔也会写信,可从来没回过一封。
有一次,我托人打听到,他们家用我寄的钱盖了一间新房子,心里稍稍踏实了一些。
可远河的婚事却一直没个着落。
2000年的时候,我又去了一趟长岭村。
这次我终于见到了远河。
他已经是个大小伙子了,可对我依然冷冰冰的。
他说:“我没妈,从小就没妈。”
一句话让我差点哭出来。
可我知道,这都是我自己欠的。
转眼到了2010年,我的丈夫因病去世了。
退休后的生活让我有了更多的时间去回想过去。
志远和远河的影子老是在我脑海里晃。
。
那年冬天,我又去了长岭村。
村里人告诉我,志远前年就去世了。
远河一个人守着那片果林,日子过得还算凑合。
我去了他家,看到他一个人坐在灶坑边发呆,满屋子的冷清让我心里一阵刺痛。
我小心翼翼地问他:“远河,你还好吗?”
他扭头看了我一眼,没说话,眼里却泛着泪光。
这次见面后,远河的态度终于有了一点变化。
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拒绝我,偶尔还会接我的电话。
2020年,他告诉我,他准备把果林卖了,去城里学门手艺。
我听了心里又高兴又担忧,怕他一个人闯荡会吃亏。
可他说:“我都这么大了,不能老窝在这儿。”
去年春节,他突然破天荒地来了一趟城里。
我带着他去了家附近的饭馆,给他点了一桌子菜。
他吃得很少,却喝了不少酒。
饭后,他红着脸走到我面前,低声说了一句:“妈,谢谢你。”
我愣了一下,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如今,远河已经在城里安定下来,还开了一家小木工坊,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好。
虽然他还是不太爱说话,但每次见到我,都会主动喊我一声“妈”。
这声“妈”,让我等了几十年。
可我知道,这迟来的亲情,已经是老天对我最大的眷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