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记得那只公鸡的事吗?”老田突然问我,眼睛望着窗外,像是透过时间在回忆些什么。
我愣了一下,茶杯在手里转了半圈,轻轻放下,抬头看着他:“当然记得,要不是它,我这辈子可能都回不来了。”
1968年,北风刮得人直打哆嗦,火车的铁皮车厢冻得透骨。我们这些知青坐在一起,脸都冻得跟红萝卜似的,谁也没说话。车厢里闷得很,大家心里都清楚,这一去,命运就不是自己能掌控的了。
到了德家沟大队的西河村,眼前的景象让人心凉得不行。低矮的土坯房,泥泞的路,冷冷清清连个人影都少见。我们被安排在村祠堂住,房顶漏风,地铺是用麦秸和稻草垫的,晚上睡觉一翻身,稻草就扎得人疼得直抽气。
那时候,我们知青一共十一个人,男的女的都有,年纪最大的二十四岁,最小的就是田卫东。小田那年才十六岁,瘦瘦的,戴副厚厚的眼镜,肩膀上总是弓着,像是怕被人注意到。
刚到村里,乡亲们看着我们这些“城里娃”都挺新鲜,送了些红薯干和地瓜叶子来照顾我们。可日子久了,村里人也有了想法:这些人能干啥?能种地吗?能出力气吗?议论越来越多。
小田偏偏是我们这些人里干活最拼的一个。他年纪小,力气也小,可干啥都抢着上。插秧时,他一身泥水,从早干到晚,鞋都泡得脱了线;收麦子时,他背着一捆捆的麦子,肩膀磨破了皮,回屋擦点盐水就当没事。
“谁让咱家穷呢!”小田偶尔开玩笑,语气轻飘飘的,可眼神里透着一股倔劲。
春天的事,发生在1969年四月,那天我记得很清楚。
天刚蒙蒙亮,我们从地里回来,满身都是泥,鞋底粘着一层厚厚的土。刚想坐下歇会儿,一阵咯咯哒的鸡叫声传进了耳朵。
回头一看,是一只大红冠的公鸡,正从门口摇摇晃晃地走进来,像个巡逻的大爷。
“小田,抓住它!”一个男知青大喊。
小田一听,眼睛一亮,扑过去就逮住了那只鸡。他抱着鸡站在院子里,笑得像个孩子:“这么大的鸡,炖了够咱们好几个人吃!”
我心里头打鼓,这鸡谁家的?可看着锅里总是清汤寡水的日子,最终也没说啥,跟着大家一起忙活起来。
鸡杀了,洗干净,炖在锅里,香味飘得满屋都是。我看着那锅汤,心里又是馋又是慌,毕竟这是村里的东西,万一让人知道了,可咋办?
果然,正当我们准备开饭时,院子里传来了脚步声。
赵队长咳了一声,门一推开,冷冷地扫了我们一眼,又盯着锅里的鸡肉,声音带着一股子寒意:“你们几个,胆子不小啊。这鸡是老何家的吧?”
我们全愣住了,谁也不敢吭声。
没一会儿,老何带着他的大女婿也来了。那大女婿是公社的干部,平时就最瞧不起我们这些知青。他站在院子里,眼睛扫过每个人,最后冷笑着说:“你们这些知青是来干啥的?接受再教育?还是学着偷鸡摸狗?说吧,谁干的?”
所有人都低着头,气氛死一般的沉。
这时,小田站了出来。
他拿下眼镜,用袖子擦了擦镜片,声音不大却很坚定:“是我干的,跟别人没关系。”
公社干部冷笑一声:“行,敢作敢当。那就让你们知青点记个‘光荣事迹’,明天我去公社通报,看看你们回城的名额还能不能保住!”
小田没吭声,从怀里掏出两块钱,递给老何:“对不起,叔,这钱赔您。”
老何接过钱,骂骂咧咧地走了,可这事没完。
从那以后,村里人看小田的眼神就变了,连赵队长都不再夸他了。
1970年冬天,村里有个当兵的名额,赵队长本来想让小田去,可最后换成了另一个知青。再往后,招工、转户口的机会,小田一次都没落下,但每次都被卡了下来。
我们几个都看在眼里,心里替他憋屈,可小田却笑笑说:“没事,我命不好。”
1973年,我们知青点只剩下我和小田了。那年冬天特别冷,地上结了厚厚的冰。一天晚上,赵队长急匆匆地跑来,喊我们:“不好了,村东头的沟塌了,老何掉进去了!”
我们赶紧跟着跑去,果然,老何被压在沟底,脸色吓人得很。
“快救人!”赵队长急得直跺脚。
可沟又深又滑,没人敢下去。这时候,小田二话不说,拿了根绳子就往下跳。
那一夜,小田在雪地里爬了两个多小时,硬是把老何拉了上来。
老何回家养伤那段时间,小田每天去帮忙挑水劈柴,连老何家淘气的孩子都喜欢得不得了。
老何感动得直抹眼泪:“小田啊,当年是叔糊涂,没少给你穿小鞋。要不是你,我这条命怕是没了!”
1975年,村里又有了一个招工名额。这次,大队书记特意把审批表塞给小田:“这回你一定得去,谁也拦不住!”
可小田想了好几天,最后把审批表交给我:“你去吧,我留下来。”
我气得直跺脚:“你到底咋想的?这么好的机会,你不去!”
小田却笑着说:“姐,你胆子小,一个人留在村里怕是熬不住。”
我红着眼睛说不出话,最终还是听了他的。
临走时,小田送我到村口,笑着说:“姐,等我什么时候能回城,再去找你。”
后来,我听说他病退回了城,再后来又考上了南江大学。可我们一直没联系上,直到去年冬天。
那天,我在北城的一个小区门口,远远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小田?”我喊了一声。
他回头,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姐!”
我们聊了很久,我才知道,当年他能回城,是老何托了关系帮的忙。
老何说:“这孩子心好,不能让他一辈子埋在村里。”
我看着眼前的小田,心里一阵发酸。
他帮过那么多人,却从没抱怨过生活的不公,而我们这些人,总在念叨那些年吃过的苦。
“你还记得那只公鸡的事吗?”我忍不住问。
小田推了推眼镜,笑得腼腆:“记得啊,要不是那只鸡,我可能一辈子都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