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你非得气死我才满意是不是?”
母亲站在炕沿边,脸上的怒气像锅里的水刚烧开,冒着滚滚热气。
我低着头,捏着手里的干树叶,心里像堵了块石头,憋得难受,却一句话也不想回。
事情闹到这一步,也怪我倔,说什么也要跟巧云在一起。
可母亲就是不松口,说什么也不同意。
那一年是1973年,我19岁,刚刚从村里的初中毕业,本来想着再干两年,就能攒钱盖房子,把巧云娶回家。
谁知道,母亲这一闹,全给搅黄了。
巧云是村里出了名的好姑娘,比我小两岁,长得白净,眼睛大,笑起来嘴角还有两个浅浅的酒窝。
小时候,我俩总在村口的槐树下玩,跟着村里的孩子掏鸟窝、抓知了,谁也没觉得两家有什么不同。
可等长大了,村里人开始拿我俩开玩笑,说我是“村花”的人,我心里别提多得意。
但母亲不乐意。
她总嫌巧云家穷,说巧云的妈嘴碎,脾气急,跟她家结亲没啥好日子过。
开始我还想劝劝母亲,可她越说越难听,说什么“门不当户不对的,咱家再穷,也不能娶个天天吵吵闹闹的儿媳妇”。
这话我听不下去了,跟母亲吵了起来。
“我喜欢她就够了!人家又没嫌咱家穷,你凭什么看不起她?”
母亲气得脸都白了,抡起锅铲就朝我砸过来。
“臭小子,翅膀硬了是吧?敢跟我顶嘴!”
父亲坐在炕脚抽旱烟,闷头不吭声,哥哥嫂子也装没听见,只有我一个人站在堂屋里,像个挨训的小孩。
那天晚上,我躺在炕上,盯着房顶的那盏煤油灯,心里越想越委屈。
巧云哭着跑回家的样子一直在我脑子里晃,我恨母亲,恨她不明白,我是真的喜欢巧云。
第二天一大早,我听说公社的征兵队来了。
我一咬牙,跑到村口报了名。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想做什么,只是一心想着,要离开这个家,离开母亲的管束。
报名那天,母亲知道了消息,气得直拍大腿。
“好啊!你真行!为了个女人,连命都不要了!”
我没吭声,心里却像堵了块石头。
几天后,我穿上了发下来的军装,背着行囊站在村头。
母亲站在一旁,眼圈红红的,手里攥着两个煮鸡蛋。
她想塞到我衣兜里,可我一扭身,冷冷地说了句:“不用你管。”
然后头也不回地上了车。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母亲的眼泪。
部队的生活,比我想象中要苦得多。
每天训练结束,浑身上下像散了架一样,躺在床上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
冬天站岗的时候,风吹在脸上像刀割一样,我缩着脖子,手脚冻得发麻。
有时候夜里站岗,听着风吹过哨塔的声音,我会想家,想起母亲站在村口的模样。
可一想到她当初的狠话,我心里又硬了起来。
家里有什么好想的?
就算累死在部队,也比回去听她唠叨强。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渐渐适应了部队的生活。
凭着一股狠劲,我的训练成绩一直排在前头,很快就被排长提拔成了班长。
那是我参军的第二年。
当兵的日子虽然苦,但心里踏实。
我渐渐学会了把家里的事放到一边,专心做好自己的事。
第三年的时候,我被选去参加军区的集训,表现不错,被评了个优秀学员。
指导员开玩笑说:“四儿啊,你再努努力,提干的机会不远了。”
我听了心里高兴,却没敢多想。
当年,我父母供我读到初中,已经是竭尽全力了。
我没想着能出人头地,只想踏踏实实做个好兵。
但没想到,机会真的来了。
第四年的时候,我接到通知,说我被提干了。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提干的高兴劲儿还没过,指导员的一句话又让我心里五味杂陈。
他说:“四儿啊,提干了,回家看看吧。父母盼你几年了,该回去报个喜。”
我听了心里一震。
四年了,我没给家里写过一封信,也没打听过一点消息。
我总觉得,回去就是面对一个我不想再提的过去。
但指导员的话让我无法拒绝:“家永远是家,父母再怎么说,也盼着孩子好啊。”
我点了点头,心里却像压了一块大石头。
回家的路上,我坐在火车上,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田野,心里五味杂陈。
当初离开家时的那股气劲儿,如今早就消散了。
我不知道母亲会是什么态度,也不知道巧云过得怎么样。
只觉得有些东西,早该面对了。
到家的那天,天已经擦黑了。
我站在院门口,看着那三间矮矮的土房子,心里酸得不行。
母亲正在院子里劈柴,听到动静抬起头,愣了一下,接着扔下手里的斧头,跑了过来。
“四儿!真的是你!我的儿啊!”
她一把抱住我,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我愣了好一会儿,才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母亲的背弓得厉害,头发里也多了不少白发。
四年没见,她好像老了十岁。
那天晚上,我跟母亲说了好多话。
她问我在部队吃得好不好,冷不冷,有没有人欺负我。
我一一回答着,看着她满脸的褶子,心里酸得不行。
第二天,母亲偷偷告诉我,当年我去当兵,其实是她托人报的名。
她知道我倔,不会轻易听她的话,只能用这种办法逼我走出村子。
这个秘密,她一辈子都没跟我提过。
我听了,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后来,母亲又跟我说起巧云。
她已经嫁了人,嫁给了村里一位上供销社的职员。
听到这个消息时,我心里像被什么狠狠揪了一下。
但我没表现出来,只是点了点头。
“挺好的,她过得好就行。”
母亲后来跟我说了实话。
她并不是看不起巧云家,而是怕我吃亏。
巧云的母亲脾气不好,三天两头跟人吵架,母亲怕我娶了巧云,会天天夹在婆媳之间受委屈。
她说:“四儿,妈不是不疼你,是怕你将来过得苦啊。”
我听着这些话,心里的怨气一下子散了个干净。
探亲假结束后,我回到了部队。
没过多久,指导员把他的妹妹介绍给了我。
她是个文静的姑娘,话不多,但做事很细心。
我们慢慢相处,后来结了婚。
转业后,我放弃了留在城里的机会,回到了县里,离家近一些,好照顾父母。
可惜,这份孝心还没来得及尽多久,父母就相继离世。
站在他们的坟前,我泪流满面。
脑子里又浮现出母亲拍着炕沿骂我的样子,浮现出她给我塞鸡蛋时那双颤抖的手。
我终于明白,她所有的倔强和强硬,都是因为爱。
只是啊,年轻时候的我,根本不懂。
风吹过山岗,一片片落叶打着旋儿飘下来。
我站在坟前,久久没有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