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每首诗都有自己的命运。
张若虚凭借《春江花月夜》,“孤篇盖全唐”,足以青史留名;
孟浩然因一首《岁暮归南山》得罪了唐玄宗李隆基,失去了一次绝佳的入仕机会;
王维被安禄山囚禁于菩提寺,写下了“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僚何日更朝天”,没想到这首《凝碧.池》却成了他的保命符;
武元衡被暗杀前夜,写下了“无因驻清景,日出事还生”两句诗,次日太阳刚出东方,他就殒命靖安坊;
刘希夷因“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两句诗写得太好,最终被自己的舅舅宋之问谋害;
苏麟一辈子就写了两句诗,“近水楼台先得月,向阳花木易为春”,却凭此“断句”平步青云,扶摇直上;
李之仪56岁时写下了“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短短几十个字打动了16岁少女杨姝的心,成百年之好;
林升过杭州,夜宿客栈,偶然间在墙壁上写下了一首无题诗,“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竟成了南宋的绝唱;
徐骏因“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两句诗,害自己丢了性命。
往前翻翻历史,秦皇汉武、唐宗宋祖,不过是书卷上寥寥几个名字,转过头奔向现实,连这几个名字也消失不见。
然而岁月总是有迹可循,上下求索五千年,总会有那么一个人、一件事、一首诗曾让你感动。
比如我们今天要讲的这位诗人,和他笔下的这首诗,就让一座城市有了不同的底蕴色彩。
02.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公元755年冬,安禄山在范阳起兵叛乱,随后攻下洛阳,次年潼关失陷,天下大乱,唐玄宗弃长安出逃避蜀,在马嵬驿还遇到了兵变。
此时江南之地还算太平,因此许多羁旅长安的文人士子纷纷避难吴越,张继就是这波流亡人群中的一员。
他乘着乌篷船,星夜兼程,到达苏州城时已是夜半时分,深秋冷月,乌鸣悲戚,一时感怀,就写下了这首绝唱古今的《枫桥夜泊》。
唐诗是有品级的,细分为正始、正宗、大家、名家、羽翼、接武、正变、余响等诗流,而张继的诗则被列入“接武”一级,连三流都算不上。
但是,张继有《枫桥夜泊》,就像白居易有《长恨歌》一样,这就足够了。凭借这首“枫桥夜泊”,张继足以笑看中唐诗坛,稳稳占一席之地。
千百年后,当你再游姑苏城,当地的导游一定会向你介绍寒山寺,讲起张继夜泊的故事,还会卖个关子问,大家知道“江枫渔火对愁眠”中的“江枫”指的是什么吗?
如果你回答“是江边的枫树”,导游会微笑着摇头,然后娓娓道来……
在苏州人眼里,假设你真不知道《枫桥夜泊》这首诗,你都不大好意思站在苏州河畔去回顾历史。
然而、然而,这首诗的争议还是很大的,当地人也未必讲得清楚。
03.
耕夫召募逐楼船,春草青青万顷田。
试上吴门窥郡郭,清明几处有新烟。
这首《阊门即事》也是张继流寓苏州时所作,阊(chānɡ)门在苏州城西,古代为迎送之地,通往虎丘方向。唐伯虎也曾借此题作过诗:
世间乐土是吴中,中有阊门更擅雄。
翠袖三千楼上下,黄金百万水西东。
五更市卖何曾绝,四远方言总不同。
若使画师描作画,画师应道画难工。
阊门外有一座桥,叫“封桥”,与江村桥相望,后来因张继这首《枫桥夜泊》,“封桥”易名为“枫桥”,因此有学者说,诗中“江枫”应为这两座桥。
但是笔者认为这种解释很奇怪,首先“枫桥”是因诗改名,这并非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而是逻辑思维,若“江枫”为桥,岂不是本末倒置。
当地导游之所以认为“江枫”为桥,目的也是为了推销景点。
况且,时值深秋“霜满天”,飒飒枫叶与江中渔火不是更般配更有意境吗?
尤其是,张继初到此地,或许未必知道这两座桥的名字。
除此之外,“寒山寺”与“夜半钟声”也是疑点。据载,寒山寺本名“妙利普明塔院”,始建于南朝梁代,可又有学者说,“寒山寺”因唐代僧人寒山、拾得曾住此而得名。
“寒山”在诗歌方面,师承王梵志,都是“白话诗人”,而“拾得”则为塔院住持,寒山算客,所以用他的名字命名塔院的可能性不大,大多也是和“江枫”一样,为后人附会,以映衬《枫桥夜泊》这首诗。
另,“霜满天”与“寒山寺”对仗,寒山泛指群山比较合理。
北宋大文豪欧阳修曾批评张继:诗人为了贪求好句,以至于道理说不通,这是作文章的毛病,如 “夜半钟声到客船”,句子虽好,但哪有三更半夜打钟的道理?
不过这一次欧阳修确实打脸了,经过当地人考证,苏州寺庙确有夜半敲钟的习俗,宋人孙觌曾有诗:
白首重来一梦中,青山不改旧时容。
乌啼月落桥边寺,攲枕犹闻半夜钟。
而此诗中“乌啼”所指并非乌鸦啼叫,而是寒山寺以西的“乌啼山”,这也成了疑点之一。
所以你看,张继的《枫桥夜泊》对苏州城影响有多大,说一首诗带火一座城自然是有点过,毕竟苏州是古城,但是没有这首诗,苏州的文化底蕴就会暗淡些许。
04.
公元753年,张继中进士,进入守选期,两年后他参加吏部铨选,落第,然后“安史之乱”就爆发了。
玄宗出逃以后,长安城乱成一锅粥,许多大臣都未及跟随,没有旨意也不敢擅自追随,所以只能硬着头皮死守。
张继铨选失败,未能封官,所以他不必驻守待命,因此就随众前往江南,那里暂时还没有战火。
根据高仲武编撰的《中兴间气集》记载:员外累代词伯,积习弓裘。其于为文,不自雕饰。及尔登第,秀发当时。诗体清迥,有道者风。如“女停襄邑杼,农废汶阳耕”。
从这段话中可以得知,张继祖上世代有文名,家学渊源深厚,在他登科的时候,诗名已经大显,遗憾的是逢乱未得重用。
史书中关于张继的记载寥寥,但可知,两京收复以后张继参了军,弃笔投戎,被录用为员外郎入征西府中供差遣,有诗《邮亭》:
云淡山横日欲斜,邮亭下马对残花。
自从身逐征西府,每到开时不在家。
天下稍稍太平后,张继被召回京,任检校员外郎,升检校郎中,最终调洪州出盐铁判官。
此间张继有诗《感怀》:
调与时人背,心将静者论。
终年帝城里,不识五侯门。
从这首诗中能看出,张继为人颇清高,不愿攀附权贵,所以一直为下僚。“终年”一词证明张继困居长安时间比较久,因为等他调任洪州盐铁判官时,生命已经进入了倒计时。
“盐铁判官”是管经济的肥差,可张继却很穷,到任一年后,就与妻子相继离世,因此好友刘长卿有诗悼念《哭张员外继》:
世难愁归路,家贫缓葬期。旧宾伤未散,夕临咽常迟。
自此辞张邵,何由见戴逵。独闻山吏部,流涕访孤儿。
诗有注:公及夫人相次没于洪州。
从刘长卿的悼亡诗中可以得知,张继夫妇相继于洪州病逝,因家贫葬礼只能延期举办,期间前来吊唁的宾客不断,后来众友出资为张继夫妇安葬,刘长卿还特意去看望了张继的遗子,加以抚慰。
张继的故里在襄阳,是文化胜地,因此刘长卿在悼诗中写:
故园荒岘曲,旅榇寄天涯。
白简曾连拜,沧洲每共思。
岘山在襄阳城南,有“羊公堕泪碑”,诗中的“白简”指奏疏,说明张继在某一时期也曾得到赏识,屡被举荐入朝。
在诗坛,张继与皇甫冉、顾况、章八元交好,均有诗酬唱,尤其是与皇甫冉关系甚笃,为同榜进士。张继曾有诗《春夜皇甫冉宅欢宴》:
流落时相见,悲欢共此情。兴因尊酒洽,愁为故人轻。
暗滴花茎露,斜晖月过城。那知横吹笛,江外作边声。
纵观张继这一生,身怀雄才,却生不逢时,逢乱流寓江南因诗成就才名,入朝从仕后官运不显,并不算得志。不过,有“枫桥夜泊”这首诗,张继足以名留青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