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一张“死亡地图”让你至今受惠(欢迎关注黄大拿食货志)
撰文|黄大拿&编辑|楚琦
引文:完善供水和排水系统,堪称19世纪最有价值的人类工程,即使是在今天,我们安坐于家中,拧开水龙头放出干净的水,也不能不对那张古老的地图心怀感恩。
近段时间,“鼠疫”两个字牵动着人们的神经。
在人类历史上,鼠疫曾经多次肆虐,几乎断绝人类文明。中国人集体记忆中的鼠疫史,主要是两次。一次是1894年5至10月的“香港鼠疫”,还有一次是1910年的“东北鼠疫”。
“香港鼠疫”导致两千多人丧生,成为香港开埠甚至有记录至今最多人死亡的瘟疫,“东北鼠疫”更被称为“20世纪世界上最严重的一次流行性鼠疫”,事后统计它卷走了6万多条生命。
瘟疫像一个巨大的黑洞,让人胆战心惊。回顾那一段痛史,中医的束手,国人的习俗、观念,乃至当时政府的表现至今还在引发争议。
大拿写这篇文章,无意简单复制史料,罗列当时的实况。毕竟这方面的文章和书籍已经够多了,有兴趣者可以去翻翻。
我的重点在于通过中西对比,揭示两个事实:一是人的自私、渺小、乃至颟顸、可笑曾经在瘟疫中暴露无遗,这一点其实中外概莫能外;二是人类总是在灾难中学习应对灾难,瘟疫改变城市和人类文明历史的这一页对今天仍有启示,不能轻易翻过……
一
“流行疾病的泉源”
很多传染病的流行都与环境不洁、居民卫生习惯不良有密切关系,这在当下已经是一个常识。
19世纪,中国被迫对外开放。人们看到的是一个非常需要改善卫生状况的中国。在西方人眼里,中国是“流行疾病的泉源”,许多传染病在西方已经受到控制,而在中国却在惊人地流行。
晚清时期,一位在汉口执业的美国医师曾这样写道:“中国卫生问题有多么紧迫。大多数人都可以常常看到这样的景象——某个乡村池塘,在它的一边就是厕所,各种各样的废物被投掷到水中;水上漂浮着死狗,稍远处有台阶,附近人家有人下来打水,为日常家用。就在旁边,有人在塘里洗衣或洗菜。”【1】
或者是这样一种情形:“一个人断了腿,因为没有及时救治,没有用夹板固定伤腿,伤处的皮肤也溃烂坏死,伤情更加严重,此人的一生都被彻底毁掉了”。【2】
一位传教士在他的笔记中惊讶地说:“几千年来,生活在华南和中原的人们,稠密地聚居在乡村或围墙内的城镇中,拥挤在肮脏小巷内低矮、阴暗、通风不良的房屋中,睡在令人窒息的窄小房间内。饮用的是运河或稻田间排水沟内的脏水,吃的是变了质的猪肉、以污池中的废物为肥料的疏菜。由于人口高度密集产生的有毒物质使无数的人丧命。”……【3】
而一旦疫病流行起来,中国人一些根深蒂固的观念又会成为防控的巨大障碍。
东北鼠疫流行事件中,在防疫专家的竭力呼吁和推动下,隔离、消毒、阻断交通等防控措施一一推出,但疫情却日益严重。最后判断尸体的处理是最大的纰漏。
一本关于抵抗东北鼠疫第一功臣伍连德的传记中有这样的描述:
“有一天,他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久久伫立。他看到了真正的人间地狱:尸横遍野,一排排棺木尸体露天停放,绵延一里有余。正是这人间地狱的一幕让他苦思冥想、不得其解的难题得以解开。”【4】
只有两种办法可以阻断鼠疫通过尸体传播,一个是深埋,另一个便是“焚尸”。第一种方案完全不可行,因为冬天的东北,土地冻得比金石还要坚硬,毋论深埋,就是挖一个浅坑也非常困难。
而采取焚尸,则要迈过“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入土为安”等传统观念的阻碍。最后只有恳请清廷降下一道圣旨,才算解决了这个难题。而因为这道圣旨,即使是最高统治者,也不能不犹豫再三,直到疫情形势逼人眼看无法拖延,才不得不批准了专家的要求。
人人都会生病,但疫病一旦流行,就不是一家一口的事情。防疫公共政策之重要就体现在这里。
东三省发生鼠疫,直隶总督奏报本省防疫情形,摄政王即当时清廷的实际最高统治者载沣批令认真严防,其中特别说到“万勿令其蔓延京津一带”【5】。批令传出后顿时舆论哗然,鼠疫危害于哪个地方的人民都是一样的,按摄政王的意思,难道只要不令其威胁到皇城就万事大吉了吗?
其实这是为难摄政王了,瘟疫来势汹汹,将病人和病区“隔绝”,这已经算是他能想到的最佳措施了……
二
伦敦霍乱与死亡地图
面对上述场景,今天的中国人会有什么样的感受?
也许会为之震惊,但其实并不需要羞愧。文明并不是一天练成的,中外都一样。这与所谓的民族自尊心无关。就像西方学者在那本著名的《文明的进程》中所说,即使是今天公认的随地吐痰、当众擤鼻涕等不文明行为,曾几何时,在西方也曾经司空见惯。【6】
不妨看看晚清鼠疫发生前不久的伦敦霍乱流行事件。
“这是1854年的8月,伦敦就是拾荒人的天下。这里有各种各样的拾荒人,光是名字就让人觉得匪夷所思:拾骨人、捡破布人、捡狗屎人、挖泥人、翻烂混人、收垃圾人、掏粪人、河道人。他们都属于伦敦的底层社会,至少有十来万人……”【7】
翻开美国学者史蒂芬.约翰逊所著的《死亡地图》,开头就是这样的场景。
1854年,离香港鼠疫不过40年,离东北鼠疫也不过46年。在这个时间点上,老大的晚清帝国还是传统的农业社会,而十九世纪中叶的英国已经完成了工业革命,正在进入现代社会。
但与这种背景相比,《死亡地图》中开头出现的场景是否太不协调?
没错,当时的伦敦是世界上人口最多、物质文明最高的城市。但这个城市并非在所有人那里都是乐园。因为公共卫生状况不佳,特别是穷人生活的区域,正在被自己的粪便包围和淹没。
1854年8月28日,伦敦一个街道里,路易斯家的小女婴又吐又拉。趁着小女儿好不容易睡上几分钟的功夫,路易斯蹑手蹑脚地走到宽街40号的地下室,把一桶脏水倒在了房子前面的粪坑里。一个普通人家,一个寻常的动作,拉开了可怕的序幕。
到了9月3日,不过几天的时间,奇怪的寂静笼罩着街道。“往日喧闹的街边小贩不见了踪影,这里大多数的居民不是逃走了,就是染上了霍乱,等在家里忍受着霍乱的折磨。在过去的24小时之内,街区就死了70位居民,还有数百人生命垂危。”【8】
霍乱因何而传播?在当时的伦敦,几乎所有人都认为“臭气”是罪魁祸首。而医生约翰·斯诺通过实地走访调查发现,伦敦霍乱的大量病例都是发生在缺乏卫生设施的穷人区,他得到了所有因病去世的人的详细住址,并在地图上用黑杠标注死亡案例,最终地图“开口说话”,显示出传染源是一口公共水井,而从地图上可以看到,霍乱中的死亡者正是围绕着水井分布和扩散。
这就是著名的“斯诺的霍乱地图”。它是一份死亡地图,实际也是一份救亡地图……
三
瘟疫如何重塑今天的城市和世界?
《死亡地图》这本书还有一个醒目的副标题:伦敦瘟疫如何重塑今天的城市和世界。
的确,斯诺绘制霍乱地图在城市史和文明史上都有着划时代的重大意义。由于地图证实霍乱病菌是通过下水道、不健全的进水设备进入千家万户,伦敦政府开始痛下决心改善公共卫生设施,建立起了大规模的供水网,全部配备压力和过滤装置。英国的经验后来又被欧洲其他国家、美国、日本等复制。
因为这份地图,此后伦敦再也没有发生过大规模的霍乱流行事件。
这份地图同样让中国人受惠。完善供水和排水系统,堪称19世纪最有价值的人类工程,即使是在今天,我们安坐于家中,拧开水龙头放出干净的水,也不能不对那张古老的地图心怀感恩。
所以,当人们认为“伦敦瘟疫重塑了今天的城市和世界”的时候,很少有人会认为这是一句妄言。
重复本文开头的一句:人类总是在灾难中学习应对灾难。
晚清鼠疫留下了伤痛,但也留下了成果。中国人对于西方医疗技术的重视,对公共卫生事业的普遍关注就是从这一事件开始的。
东北鼠疫的控制中,政府所扮演的角色也引人注目。卫生知识的宣讲和传播、各级专门化机构的设立、以警察为督导的防疫举措,都是以往政府行为中所少见的。
当鼠疫尚未完全结束的时候,清廷更采取了一个史无前例的重大行动,那就是召开一次国际鼠疫会议,总结这次防疫斗争的经验和教训,为迎接下一次鼠疫的到来做好技术方面的准备。
1911年4月3日,国际鼠疫会议在奉天(即沈阳)召开,总计有11个国家派出数十名医生出席会议。清朝政府派特使莅临会议,任命在哈尔滨主持防疫工作的伍连德医生为会议主席。会议于4月3日开幕,至4月28日结束,历时26天。
后来人们评价称,“奉天国际鼠疫会议是世界历史上第一次国际鼠疫会议,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国际科学会议。”【9】疫病是人类的共同敌人,坚持国际合作实际也是走向文明的一部分。
“瘟疫如何重塑今天的城市和世界”?一言以蔽之,灾难不应该止于灾难。
注释:
【1】【2】《近代武汉城市史》,中国社科版。
【3】《美国传教士与晚清中国现代化》,天津人民版。
【4】《国士无双伍连德》,福建教育版。
【5】《凌霄一士随笔》,中华书局版。
【6】《文明的进程》,上海译文版。
【7】【8】《死亡地图》,电子工业版。
【9】《奉天国际鼠疫国际会议报告》,中央编译版。
本文为黄大拿食货志原创,未经授权,禁止转载!如需转载,请获取授权。授权转载时还请在文初注明出处和作者,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