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兴十二年的深秋,五丈原萧瑟的秋风中,五十四岁的诸葛亮在临终前将一卷《二十四篇》交到姜维手中。这个场景仿佛宿命的轮回——二十七年前,年轻的姜维在天水城头向诸葛亮献降时,绝不会想到自己将用一生来承受这份沉重的托付。
景耀元年春,汉中大营的旌旗猎猎作响。五十六岁的姜维望着案头堆积的军报,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那柄诸葛亮亲赐的宝剑。此刻距离他归顺蜀汉已过去整整二十七年,而北伐的执念如同汉中盆地的云雾,始终笼罩着他的后半生。
蒋琬与费祎主政时期,姜维四度请缨皆遭压制。建兴十四年他首次独掌兵权北伐,却在段谷遭遇惨败,折损将士万余。朝堂的窃窃私语刺痛着这位“降将”的尊严——没人注意到,正是这次失败让曹魏名将邓艾之侄邓忠殒命沙场。
延熙十六年的那个雪夜,费祎在汉寿遇刺的消息传来时,姜维正在剑门关巡防。火把在城头投下摇曳的影子,他望着北方苍茫的群山,突然想起三十七年前的那个午后:诸葛亮轻摇羽扇,将蜀汉最精锐的无当飞军交到他这个魏国降将手中。
“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出师表里的字句曾让无数人落泪,而姜维看到的却是更深层的隐忧——蜀汉的人才断崖。当年随先帝入川的元勋老去,荆州集团与益州世族的矛盾日益加剧。姜维知道,诸葛亮选择他不仅因为军事才能,更因他的外来者身份能超脱派系桎梏。
景耀五年的成都朝堂,姜维默默听着谯周等人“宜修文德以来远人”的论调。这位大将军的余光瞥见铜柱上映出的白发,忽然想起三十年前白帝城的那个清晨:先帝刘备托孤时,在场的蜀汉群臣中,竟无一人流着纯正的益州血统。
正是这种身份焦虑,让姜维在洮西大捷后仍如履薄冰。他何尝不知蜀汉国力已难支撑大规模北伐?但唯有持续不断的军事行动,才能压制益州本土势力的妥协之声,维系住这个外来政权的合法性。当他在侯和惨败后躲进沓中屯田时,或许已预见到结局——那个曾许诺与他共扶汉室的年轻皇帝,终究没能成为第二个刘禅。
炎兴元年的剑阁飘雪,六十二岁的姜维收到成都沦陷的急报。那一刻,他是否想起建兴六年的天水城?那个二十六岁的少年参军,可曾想到自己会用一生去完成一个早已破碎的承诺?历史没有给他平反的机会,只在《三国志》里留下冰冷注脚:“姜维才非亮匹,志继洪轨。”
但当我们在武侯祠看到那块“义胆忠心”的匾额时,或许该想起还有位大将军,用十一次飞蛾扑火般的北伐,为蜀汉续写了整整二十年的国祚。这大概就是历史最残酷的浪漫——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虽千万人吾往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