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山虎的脚》是目前小学语文四年级上册的一篇课文。
近日,一位网友发信予我,问及这篇文章是否是叶圣陶少年时所作:“你好!有《爬山虎的脚》这篇课文的资料吗?我很想知道这篇课文是叶圣陶几岁的时候写的。”
答案显然是否定的。这并不是叶圣陶的少作。
现在查一下,《爬山虎的脚》发表于《中国少年报》1956年11月1日,后来此文编入叶圣陶的相关文集,文中标注的写作日期为“1956年10月13写毕”。
不过,在《中国少年报》发表的时候,文章的标题却是“一个少年的笔记”,《爬山虎的脚》是下属的一个文章标题。
在“一个少年的笔记”的总标题下,叶圣陶在1956年——1957年共计写了五篇文章。
除了《爬山虎的脚》之外,分别是:
1956年11期《旅行家》上发表了两篇,分别为:《诗的材料》与《三棵老银杏》。
1956年11期《旅行家》
其中《诗的材料》里节录了部分内容,也编入了课本,冠名为《荷花》,现为三年级下册中的一篇课文。
1957年第2期《雨花》刊发两篇,分别为:《你们幸福了》、《小弟弟的三句话》。
1957年第2期《雨花》
这五篇文章,均以少年的口吻来描述生活中的琐事。
这其中,有两篇笔记中出现了爷爷的角色,分别在《三棵老银杏》与《你们幸福了》中。
实际上,这个爷爷的角色,就是叶圣陶。
叶圣陶通过“一个少年的笔记”这样的视角,在两篇文章中,描写了这个爷爷辈老人的感触与记忆。
在《你们幸福了》中,少年记载了爷爷少年时代的学习生活,在爷爷的回忆里,那个遥远年代的学校生活,竟然也是充满着阳光灿烂,根本不带一点“忆苦思甜”味道。文中爷爷的结论是:“从前先生要学生好,现在先生也要学生好,这是一样的。”
这变相地把过去的教育体制给表扬了一番。因为叶圣陶显然不想把他参与的民国时期的教学体系给彻底否定,毕竟民国的教材里倾注着他的心血。所以,叶圣陶在《你们幸福了》中,可以说以“老夫聊发少年狂”的得瑟心态,夸赞了一下爷爷幼年时接受到的儿童教育。
《三棵老银杏》在表象上看,没有提到爷爷,但是通篇都是遥观着叶圣陶青年时代所写的另一篇文章《三棵银杏树》。
1956年写成的《三棵老银杏》里,标题里多了一个“老”字,全文通过来自于乡下孩子的口述,提到了村里的高标卓立的“三棵银杏树”,当整个村子里的绿植发展起来、遍地绿荫的时候,识别村庄的唯一办法,就是这三株站位最高的“老银杏”。
这三棵“老银杏”,22年前,就曾经出现在叶圣陶的笔下。
这就是发表于1934年6月的《三棵银杏树》,曾收入《开明国语读本》高小第三册。
这篇课文,建国后也曾收入教材。
写《三棵银杏树》时,叶圣陶40岁,已经带有怀旧情结了,主要是回忆了儿时的三棵银杏树在屋场边缘地带触发的最深刻的记忆片段。
到了1956年写《三棵老银杏》的时候,在40岁时已经不知树龄的银杏树,越发老了,但是,叶圣陶在1956年的文章中,耐人寻味地暗示了,虽然村庄里栽下了许多新树,但是三株老银杏,依然是村庄的最醒目与最显明的标志,正如文中少年所说:“尽管一个个村子都成树林子,我一望就能认出你们集庆村,保证错不了。你们村子有特别的标记,老高的三棵银杏树”。
不管叶圣陶是不是有意,但是在这篇文章中,叶圣陶通过孩子之口,暗示了村庄里的“老树”才是村庄的精髓,是村庄的与众不同的特立独行之处。
我们移用这篇文章中主题,也可以看成是叶圣陶对自己的比况,虽然新生代层出不穷,但是传统的文化仍然是辨别文化属性的最重要的标志。
所以说,1956年版的《三棵老银杏》是对传统文化精髓的致敬,是提示对历史传承的致敬。
这样,叶圣陶的五篇“少年笔记”中,有两篇是步入老年的叶圣陶通过孩子之口,申说了他的内心思辨与陈年旧忆。
另外三篇“少年笔记”中的文章,都是一个少年对现实的观察与观望,在《诗的材料》中,观察了荷花与牵牛花,在《小弟弟的三句话》中,是少年对他的弟弟的奇思妙想的记录,从中,可以看出,这个叙述者少年有一个弟弟。
而《爬山虎的脚》里提到的那个任由爬山虎自由攀爬的“小院西墙”,则显然是叶圣陶位于东四北大街胡同里的他一直居住的四合院。
从五则少年笔记提供的信息来看,有如下几个核心要素:一是这位少年住于叶圣陶所住的一幢四合院里。二是这位少年有一个爷爷。三是这位少年有一个弟弟。四是这位少年有一位来自于苏州的表哥。
叶圣陶笔下的这个少年是谁?
我们不妨从叶圣陶的孙辈里寻找他是为自己的后辈中的哪一个孩子代言的。
叶圣陶生有二子一女。
长子叶至善(1918——2006),生有二子一女。二女至美(1921——2012),二子至诚(1926——1992)。其中叶至善与叶圣陶住在一起,二女至美早早搬出了四合院,二子叶至诚则留在南京。
这样,与叶圣陶朝夕相处的后辈就是长子叶至善一系。
我们看看叶至善的家庭情况:
长子,叶三午,1942年生,1989年因患中毒性痢疾去世。
二子:叶大奎,生年不详,2001年去世,有子名叶刚。
二女,叶小沫,1947年生,曾在《中国少年报》中主持“动脑筋爷爷”专栏。
三子,叶永和,1952年生。
1956年的时候,叶圣陶长孙叶三午14岁,二孙也在十岁左右,最小孙子叶永和4岁。
身在南京的叶至诚的儿子叶兆言的生年是1957年,叶老写文的时候,尚未出世,暂且略过。
在《小弟弟的三句话》一文中,那个小弟弟说的都是一些没有顾忌的童稚妙语,大致年龄在4岁左右。
这样看来,叶圣陶所写的“一个少年的笔记”是选用了长孙叶三午的角度来描摹世态人情与现实情境的。
显然,儿孙绕膝,是叶圣陶颇为怡然的一种家庭气氛。
在这样一种儿孙满堂、含饴弄孙的情境里,叶圣陶选择了以长孙的角度,揣摩孩子的心理,重新拾起他久已搁置的儿童文学创作,显然有一种引导后辈如何去学会观察,如何承继上一代人的精神要素,如何凝聚起叶氏家族的文脉的深厚动机在内。
我们可以看出,叶圣陶对自己的长孙叶三午是寄予厚望的。
北京东城区东四八条叶圣陶故居
但是叶三午的后来生命轨迹,却折射出的是一个贵胄世家第二代的叛逆者的共同属性。
所以,各种层级的第二代,通常会被贯以为“跨掉的一代”、“颓废的一代”,因为上一代的一世英名,给予第二代带来的是一种压力,第二代要寻找自己的存在与方位,最容易的选择就是逆反上一代的路径,以标新立异、剑走偏锋来对标自己的存在感。
甚至我们可以说,“跨掉的一代”、“颓废的一代”,都不过是一种行为艺术,是通过这种表象的逆反,来寻获自己的身份与地位。
如果我们分析不错的话,叶圣陶“一个少年的笔记”中的那个少年,烙印着作者长孙叶三午的所有三维信息。
后来叶三午也继承了叶氏家族的文脉传承,但他却偏爱那种云里雾里的现代诗,留下了许多晦涩难懂的作品。他的遗作《三午的诗》,2018年由武汉大学出版社出版。
在这本诗集的序言中,叶至善的女儿叶小沫写道:“三午是我的哥哥,是家里四个孩子中的老大,因为爷爷属马,生于甲午战争爆发的1894年,爸爸是长子,大哥是长孙,三代人每一代间隔24年,恰好都在农历的午年出生,爷爷就给他起名叫三午。1990年,爸爸、三午和我合写的小说集《梦魇》,获得了当年的宋庆龄儿童文学奖,再版的时候应出版社的要求,爸爸在扉页上为我们三个各写过一则作者简介,三午的那则是这样写的:1942年4月19日生于四川成都。1961年毕业于师范,任小学语文教师,后响应号召到密云林场当工人。1965年因工伤失去劳动能力,饱受疾病之苦。1988年11月27日患急症病逝。他从小酷爱文学、音乐和美术,创作过诗歌、散文和小说。这段只有一百字的简介,清楚地概括了三午的一生。”
叶小沫对三午的诗这样评说:
——说三午是颓废派的诗人,一点儿也不冤枉他,而我这个不愿被消极情绪影响的“进步青年”,却会被他的诗歌打动。——
叶兆言也有类似的评点:“他的诗免不了有些颓废,有些痛苦,当然也有些矫情。”
这个颓废派的诗人,在叶圣陶去世的次年,因为患病而去世,年仅46岁。他的父亲叶至善,把他放在建于叶老故乡甪直的叶圣陶墓地,报道中记载他的用意如下:“父亲生前最疼三午,就让他陪着他的爷爷吧。”
庞旸著的《叶圣陶和他的家人》一书记载,叶三午育有一女名佳佳,高中毕业去了荷兰,在那里结婚,现在医院工作。生有两女,其中小女现定居美国,以教授孩子钢琴为业。
叶圣陶的第三个孩子叶至诚,并没有进京,而是留在了江苏。他的儿子叶兆言今日已经成为著名的作家,但是实际上叶兆言是叶至诚抱养的儿子,在抱养的那户人家的家谱中,就刻有叶兆言的原来姓名。
叶兆言显然也被这种抱养的身份折磨着。他于2016年写的中篇小说《去雅典的鞋子》,把自己的寻找亲生父亲的那种内心纠结与疼痛放在虚构的小说女孩身上,实际上,折射的是他自己的身份的尴尬与无主。
叶兆言虽与叶家没有血缘关系,但自小也深得叶圣陶的厚爱,青少年时代,经常从南京到北京看望爷爷,在那短暂的与叶圣陶的接触时光里,叶兆言是非常明显地感受到叶圣陶对于长孙叶三午的深爱的。他这样评述三午:“三午是叶家第三代人中最有希望成为作家的一个人,他身上有饱满的诗人气质,他写诗,看小说吹小说,发疯地喜欢外国音乐。”
叶家最有希望的少年,叶圣陶用他的口吻摹写出经典作品的少年,实际上并没有成为叶家的家学渊源的光大之辈,倒是叶兆言这一支叶家留在金陵的一脉,却成了赓续叶家文脉家蕴的奇兵异旅,这似乎有一点阴错阳差的味道,但从中我们看到的是这或许是叶圣陶老一世宽厚为人、慈善为怀的最好的回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