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5月的最后一个周二,细雨绵绵。中国人民大学立德楼前,早早就排起了长队。这是朱锐教授的《艺术与人脑》课,已经成为校园里最热门的”网红课”。
教室里挤满了人,连过道都坐不下。学生们从隔壁教室搬来椅子,有人干脆席地而坐。五点四十分,一阵轻微的骚动:朱锐来了。
他拄着登山杖,步履蹒跚地走向讲台。深色外套,厚厚的帽子,一双黑手套,这身装扮在春末的北京显得格格不入。但学生们都知道,这是为了遮掩化疗的痕迹。
“老师,能给我签个名吗?”一个短发女生怯生生地问。朱锐露出温和的笑容,像对待一件珍宝般认真地写下自己的名字。没人知道,这是他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一批签名。
“今天我们聊聊维特根斯坦和艺术。”朱锐的声音依然洪亮,仿佛和两年前一样健康。可他的学生胡可欣知道,课前老师刚吞下一把止痛片。
“老师最恨别人用‘可怜'的眼光看他。”胡可欣红着眼圈说,“他说要用学者的姿态完成生命的最后一程。”
一个月前,朱锐在课堂上宣布了个“好消息”:化疗停了,以后再不用请假。教室里瞬间鸦雀无声。大家都懂:不是病好了,而是治疗已经无效。
“别担心啊,”朱锐笑着说,“我现在可是双赢。假如明天走了,就解脱了;假如明天没走,又赢得一天。每一天都是赚来的。”
生病前的朱锐是个标准的“艺术家型”教授。蓬松的自然卷发,复古的圆框眼镜,总是衣着考究。这位留美归来的博士,精通古希腊语、拉丁语、德语、英语,在心灵哲学和神经美学领域建树颇丰。
更难得的是他的平易近人。”我把大家都当成平等的朋友,”他常说,”课堂上没有权威,只有探讨。”每节课他都留出半小时互动时间,鼓励学生大胆质疑,据理力争。
2022年8月,噩耦降临。确诊结直肠癌后,朱锐在多家医院辗转治疗。可他从不向学生提起病痛,上课时永远笑容满面。有时医生打电话催他去做化疗,他就轻描淡写地说:”你在打扰我上课呢。”
他的博士生赵海若说:”有次我去办公室找老师,看见他蜷缩在椅子上,疼得直冒冷汗。可一进教室,他立刻变成了那个神采奕奕的朱锐。”
去年秋天,朱锐还能和同事刘畅一起坐高铁去武汉开会。照片里,他头发浓密,笑容灿烂。可到了冬天,新一轮放疗后,他的状态急转直下。
“有次下课我想请教几个问题,”胡可欣回忆,”老师还是笑着,说:'我们改天聊好吗?我现在浑身都疼。'“说这话时,他脸上的表情没有一丝变化。
朱锐最爱的一幅画是北宋郭熙的《秋山行旅图》。每次提到这幅画,他的眼睛都会发亮:”看这幅画里的生命力!它告诉我们,艺术和死亡一样,都是生命的一部分。”
他把最后的热情都给了讲台。即使只能坐着讲课,声音也要保持洪亮;即使疼痛难忍,笑容也从未消失。”如果我哪天倒在讲台上,”他说,”别难过,那是我最骄傲的时刻。”
今年6月,医生给出最后通牒:只剩一个多月。朱锐第一次主动要求见学生。7月17日,七名研究生来到病房,带来一束橙红色的蝴蝶兰。
“选这个是因为看着温暖,能开很久。”胡可欣说。已经瘦得皮包骨的朱锐,硬是撑着说了40分钟。他没有谈论学术,只是叮嘱大家要善良、要勇敢、要坚持梦想。
临走前的合影,他举起瘦骨嶙峋的右手,开心地比了个“耶”。那一刻,泪水模糊了学生们的镜头。
8月1日下午1点15分,朱锐永远地离开了。按照他的遗愿,没有葬礼,没有追思会。他留下的最后一条微信,是给学生胡可欣发的鼓掌表情。那时他可能已经无力打字,但还是要为学生的学术进步鼓掌。
第二天晚上,细雨中,学生们自发来到人文楼前的寿山石旁。有人念起他生前最爱的诗:
“请不要在我的墓前哭泣,
我不在那里,也没有消失。
我是千万缕阳光中的一缕,
我是轻柔的秋雨。
当你在静谧的清晨醒来,
那和煦的微风就是我轻轻的问候。”
讲台上,朱锐的登山杖依然静静地立在那里。那是他生病后,好友刘畅送他的礼物。它见证了一位哲学家最后的倔强:站着生活,站着授课,站着离开。
“他就像个出色的魔术师,”刘畅说,”在夏日的阳光中,像蒸腾的泡沫一般消失了,只把最美好的形象永远留给了我们。”
生命的意义不在于活了多久,而在于如何活过。朱锐用他的生命完成了最后一堂课,正如他在最后的毕业致辞中说:
“无论你在哪里,是在中心还是边缘,是高是低,是大是小,都要找到属于自己的一片天空。用善良、智慧和坚韧,让那片天空因为你而闪耀。”
他没有消失,只是化作了千万缕阳光中的一缕,永远照亮着他的学生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