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茂者,下蔡人也。事下蔡史举先生,学百家之说。”
从司马迁的介绍来看,甘茂为今安徽凤台人,涉猎广泛而博学多智,曾跟随下蔡史举学习诸子百家。据《战国策》、《韩子》记载史举为“监门者”——即看大门的,类似于信陵君的门客侯嬴。
众所周知甘罗十二岁做宰相,而甘茂则是甘罗的爷爷,也曾位居相职。后来,甘茂担心政治迫害而流亡,人生一度跌入低谷,在苏代帮助下得以重新复职。
“甘茂之亡秦奔齐,逢苏代”,甘茂从秦国逃亡齐国,在路上遇到了苏代。“代为齐使于秦”,苏代此行目的是为齐国出使秦国。
甘茂曰:“臣得罪于秦,惧而遁逃,无所容迹。臣闻贫人女和富人女会绩,贫人女曰:‘我无以买烛,而子之烛光幸有余,子可分我余光,无损子明而得一斯便焉。’今臣困而君方使秦而当路矣。茂之妻子在焉,愿君以余光振之。”——《史记·樗里子甘茂列传》
古代人挺有意思,见面聊天爱讲故事。甘茂见到苏代,拉着手聊家常,看似闲聊却是委以重任——
穷人家的女孩和富人家女孩在一起搓麻线,穷人家女说,“我没有钱买蜡烛,而您的烛光幸好多余,请分给我一点光亮,这样既不会损害您的照明,却能使我一样享用烛光的便利。”
在此甘茂以“臣”自称,放低了身价表示对苏代尊重。甘茂虽逃离秦国,但家眷仍滞留在秦国,所以寄希望于苏代能像富家女一样拿出“余光”帮助他们。苏代当即答应了甘茂,并继续到秦国出使。
关于甘茂“得罪于秦”,其实也牵扯到苏代,把话题稍微扯远些。便于众位看官更清晰地了解事情的前因后果。
甘茂为秦屡立战功甘茂是秦国一代名将,因战功赫赫曾一度位居左相。秦惠王时,甘茂辅佐魏章夺取了汉中;秦武王时不仅平定了蜀地的叛乱,还攻占韩国战略重镇宜阳。
“因张仪、樗里子而求见秦惠王”,甘茂学有所成便跨国求职,在张仪、樗里子的引荐下受到秦惠王的召见。“王见而悦之,使将,而佐魏章略定汉中地”,秦惠王面试之后非常满意,让甘茂领兵为将,帮助魏章平定了汉中。
秦惠王在任期间,司马迁对甘茂的求职以及立功记叙十分简洁。秦惠王离世后,其子秦武王继位。秦武王是第一个为举重事业献身的君王,因为自身为大力士,所以对孔武有力之士颇受信用,任鄙、乌获、孟说等都做了大官;而耍嘴皮子的智谋之士则不受待见,所以张仪、魏章遭排挤出走魏国。
甘茂在秦武王三年(即公元前308年)因领兵平定蜀地叛乱,所以没有被逐出秦国。平定蜀地叛乱之后,甘茂升任为左丞相,而秦惠王之弟樗里子(又名严君疾)则为右丞相。
从上述判断,甘茂学识渊博而以兵家最为优异:其一,领兵出战,立攻城掠地之功;其二,张仪、魏章被排挤,而甘茂不降反升与平叛蜀乱有关;其三,秦武王喜欢任用孔武有力之人,甘茂受重用或许也归于此类。
古人云:“女无美恶,入室见妒;士无贤不肖,入朝见嫉。”随着官位高升,甘茂仕途也将迎来了挫折。
攻占韩国重镇宜阳秦武王三年,谓甘茂曰:“寡人欲容车通三川,以窥周室,而寡人死不朽矣。”甘茂曰:“请之魏,约以伐韩,而令向寿辅行。”——《史记·樗里子甘茂列传》
秦武王三年即公元前308年。“容车”,送葬载死者衣物画像的车。“窥周室”,观看东周都城。
秦武王虽一介武夫但说话还挺婉转,对甘茂所说的意思不过是问鼎中原含蓄表达。所以甘茂主动请缨,要求到魏国开展外交,准备联手共同攻打韩国,而让向寿一起随行。
最终,秦魏达成协议,秦武王“使甘茂将兵伐宜阳”。
“五月而不拔,樗里子、公孙奭果争之”,长达五个月,甘茂仍未攻克宜阳。樗里子、公孙奭果然与秦武王争论这件事,实际上樗里子、公孙奭打了小报告。
其中司马迁用“果”字表示如同甘茂预料的一样。
为什么这么说呢?
话说甘茂出使魏国,刚进入魏国边境就让随行的向寿返回了,向秦武王汇报“魏听臣矣,然愿王勿伐。”
秦武王对这一外交结果既高兴又糊涂,所以主动跑到息壤迎接甘茂。甘茂一到息壤,秦武王就问,“既然魏国已经同意联手,为何希望不攻打韩国呢?”
对曰:“宜阳,大县也,上党、南阳积之久矣。名曰县,其实郡也。今王背数险,行千里攻之,难。……今臣,羁旅之臣也。樗里子、公孙奭二人挟韩而议之,王必听之,是王欺魏王而臣受公仲侈之怨也。”——《史记·樗里子甘茂列传》
甘茂回话虽长,其实就两层意思:其一,宜阳虽说是县城,其实力与郡相当,所以难以攻打;其二,甘茂作为外来户,担心樗里子、公孙奭非议而引起秦武王猜忌。
所以,五个月未能攻克宜阳,樗里子、公孙奭就冷嘲热讽了。“武王召甘茂,欲罢兵”,秦武王果然召回了甘茂,并准备停止对韩作战。
“甘茂曰:‘息壤在彼。’王曰:‘有之。’”这又是为什么呢?
原来,当时甘茂给秦武王分析了攻打宜阳的形势之后,“王曰:‘寡人不听也,请与子盟。’”——秦武王曾与甘茂发誓,绝不听从樗里子、公孙奭背后议论。
“因大悉起兵,使甘茂击之”,于是秦武王继续大量增兵,让甘茂继续攻打宜阳。最终,斩杀了六万人,攻下了宜阳。韩国派公仲侈到秦国谢罪,与秦国议和了。
宜阳,是秦国入主中原的重要战略重镇。而且韩国又在此经营多年,所以说甘茂夺取宜阳对于秦国统一天下居功至伟,难怪秦武王会说拿下宜阳“死不朽”。
向寿准备以宜阳伐韩“武王竟至周,而卒于周”,秦武王最终到了东周,并死在了东周。对于秦武王之死,司马迁用词颇具讽刺意味。再看《秦本纪》,“武王有力好戏”,秦武王有力气还喜欢戏闹,可能智商有缺陷。而“王与孟说举鼎,绝膑”,以这种方式问鼎中原,也是历史上最搞笑的奇葩。
秦武王没有子嗣,其异母弟嬴稷继任,秦国进入了秦昭王(又称秦昭襄王)时代。“昭襄王元年(即公元前306年),严君疾为相。甘茂出之魏。”在《秦本纪》中,秦昭王上任后,严君疾(即右丞相樗里子)继续任丞相,而甘茂则离开秦国去了魏国。
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
在这一年间,甘茂发生了什么变故,又是为何离开秦国呢?继续从《樗里子甘茂列传》看后续故事。
“楚怀王怨前秦败楚于丹阳而韩不救,乃以兵围雍氏”,楚怀王怨恨从前秦国在丹阳打败楚国而韩国不来救援,就派兵围攻韩的雍氏。秦楚旧怨为楚怀王十七年(即公元前312年),秦军战败楚军,斩首八万士卒并俘虏了楚将军屈丐、裨将逢侯丑等七十余人。
楚怀王难道对付秦国,于是找了“软柿子”韩国下手。“韩使公仲侈告急于秦”,韩国派公仲侈向秦国紧急求援。“秦昭王新立,太后楚人,不肯救。”秦国不肯救援韩国的原因很简单,朝堂由亲楚势力左右。
“公仲因甘茂,茂为韩言于秦昭王”,公仲侈找到了甘茂,甘茂为韩国向秦昭王讲情。“乃下师于崤以救韩,楚兵去”,于是秦军从殽出兵救韩国,楚军放弃包围。
秦使向寿平宜阳,而使樗里子、甘茂伐魏皮氏。向寿者,宣太后外族也,而与昭王少相长,故任用。——《史记·樗里子列传》
“平宜阳”应是占领之后的平息、恢复,宜阳此前已被甘茂攻占。向寿又是太后亲楚派,他乐享其成背后映射出政治背景:一来与秦昭王是发小(“少相长”一起长大),授信额度较高;二来还是宣太后芈氏的娘家亲戚;三来楚国又是秦昭王舅家,秦楚有血缘关系。
“向寿为秦守宜阳,将以伐韩”,向寿驻守宜阳,准备以宜阳为据点攻打韩国。向寿出兵作战,也想拉拢帮手,于是想到了自己的老家,“向寿如(到)楚”。
“楚闻秦之贵向寿,而厚事向寿”,楚国听说秦国很重视向寿,自然高规格接待向寿。无疑,这句话表明了秦楚联合很容易达成。
苏代劝向寿取消伐韩韩相公仲侈得知消息,只好求助苏代以解决危局。苏代用“禽困覆车”(困兽犹斗的意思)分析攻打韩国的利弊,从而打消了向寿的念头。
“禽困覆车。公破韩,辱公仲,公仲收国复事秦,自以为必可以封。今公与楚解口(开口)地,封小令尹以杜阳。秦、楚合,复攻韩,韩必亡。韩亡,公仲且躬率其私徒以阏(阻止阻拦)于秦。愿公孰虑之。”——《史记·樗里子甘茂列传》
您打败韩国,公仲侈受辱,却依然可收拾残局臣服于秦国,秦昭王会给他封赐。如果您向秦昭王开口为楚国要地,完全可以获封杜阳。秦楚联合,再攻打韩国,韩国必灭。韩国若是被灭,公仲侈会带领自家门客子弟对付秦国。您可要考虑清楚了。
向寿一听便犹豫了,对苏代说:“我联合楚国是为防御韩国,请先生为我向公仲侈转达一下,就说秦韩也可以达成联盟。”
苏代对曰:“愿有谒于公。人曰贵其所以贵者贵。王之爱习公也,不如公孙奭。其智能公也,不如甘茂。今二人者皆不得亲于秦事,而公独与王主断于国者何?彼有以失之也。”——《史记·樗里子甘茂列传》
苏代回答说,“我希望陈述一下我的看法。常言道:重视那些应该尊重的人才能被重视。秦王亲近的人,您不如公孙奭。论智慧才干,您又不如甘茂。如今公孙奭、甘茂均不受宠和信任,而秦王唯独信任您,与您决策秦国大事。是因为他俩都有失信之处。”
“公孙奭党于韩,而甘茂党于魏,故王不信也。今秦楚争强而公党于楚,是与公孙奭、甘茂同道也,公何以异之?”——《史记·樗里子甘茂列传》
公孙奭偏向韩国,而甘茂偏袒魏国。现在秦楚争强,可是您却偏护楚国,这与公孙奭、甘茂有什么区别呢?
“人皆言楚之善变也,而公必亡之,是自为责也。公不如与王谋其变也,善韩以备楚,如此则无患矣。韩氏必先以国从公孙奭而后委国于甘茂。韩,公之仇也。今公言善韩以备楚,是外举不避仇也。”——《史记·樗里子甘茂列传》
人们都说楚国善于权变,您一定会在结交楚国上栽跟头,这是自找麻烦。您不如同秦王谋划楚国善变的应对策略,交好韩国防备楚国,如此就不会有灾祸了。韩国与秦国友好,必然会将国事交付给公孙奭,同时托付给甘茂。韩国,是您的仇敌。如今,您交好韩国而防备楚国,这是外交结盟不避仇敌。
苏代言外之意交好韩国有利无害,而且更容易博得秦王信赖。向寿一听欣然同意,“我迫切希望同韩国交好。”
甘茂搅乱向寿计划如此长篇对话,司马迁倒不嫌啰嗦,将内容事无巨细一一摘录。当然,苏代不仅给向寿提出了问题,而且还提供了完善的解决思路。
对曰:“甘茂许公仲以武遂,反宜阳之民,今公徒收之,甚难。”——《史记·樗里子甘茂列传》
苏代又对向寿说道,“甘茂曾应允公仲侈归还武遂城,同时遣返宜阳的韩国百姓。如今您一味地想着收回武遂,这事很难办呐。”毕竟,宜阳被秦国占领,而此时向寿主持恢复生产生活,所以处于两难境界。
所以,向寿反问苏代,“然则奈何?武遂终不可得也?”
对曰:“公奚不以秦为韩求颍川于楚?此韩之寄地也。公求而得之,是令行于楚而以其地德韩也。公求而不得,是韩、楚之怨不解而交走秦也。秦、楚争强,而公徐过楚以收韩,此利于秦。”——《史记·樗里子甘茂列传》
苏代又谋划说,“您为什么不借助秦国的威势,替韩国向楚国索要颍川呢?颍川是韩国的寄托之地。您要是索要成了,这是您的政令在楚国推行而以它的地施恩韩国。您要是索要不成,韩楚旧仇不化解而会交相巴结秦国。如此秦楚两国争强,而您以小过失责备楚国而收取韩国,这有利于秦国。”
向寿听后掂量着利弊,一时下不了决心,便脱口而出,“这该怎么办呢?”
对曰:“此善事也。甘茂欲以魏取齐,公孙奭欲以韩取齐。今公取宜阳以为功,收楚、韩以安之,而诛齐、魏之罪,是以公孙奭、甘茂无事也。”——《史记·樗里子甘茂列传》
“这是件好事。”
苏代继续分析说,“甘茂想依靠魏国打击齐国,而公孙奭想要依凭韩国攻打齐国。如今您夺取了宜阳为功劳,收服楚国、韩国并安抚他们,进而诛讨齐国、魏国的罪过,这样子公孙奭、甘茂的打算就落空了。”
其实,说白了公孙奭、甘茂没有了话语权,也自然不会有政绩,权势也相应地随之削弱。
然而,意外总是不经意出现。甘茂一番操作击碎了向寿的如意算盘。
“甘茂竟言秦昭王,以武遂复归之韩”,甘茂说服了秦昭王,最终将武遂归还给韩国。“向寿、公孙奭争之,不能得”,向寿、公孙奭在秦昭王竭力反对,最终也未能如愿得逞。
“向寿、公孙奭由此怨,谗甘茂”,向寿、公孙奭由此结怨,经常说感冒的坏话。“茂惧,辍伐魏蒲阪,亡去”,甘茂心中恐惧,停止攻打魏国蒲阪,悄悄地逃走了。“樗里子与魏讲,罢兵”,樗里子与魏国讲和,撤兵而去。
当时,樗里子与甘茂一起进兵攻打魏国,既然甘茂撂挑子了,他也不好单兵冒进。
苏代帮托甘茂复职向寿、公孙奭向秦昭王进谗言,逼迫甘茂不得不离开秦国。而从上述来看甘茂离开秦国,苏代难逃其咎,毕竟他劝向寿与韩国搞好关系。
镜头切换到苏代出使秦国。甘茂委托苏代“余光”提供方便,“苏代许诺”。“遂致使于秦”,于是苏代继续到秦国完成出使任务。
“已,因说秦王”,一个“已”字表明苏代完成了出使任务。苏代在路上答应了甘茂,所以完成出使任务后与秦昭王闲聊。
“甘茂,非常士也。其居于秦,累世重矣。自崤塞及至鬼谷,其地形险易皆明知之。彼以齐约韩魏反以图秦,非秦之利也。”——《史记·樗里子甘茂列传》
甘茂是个不一般的人,他在秦国居住多年,连续三代受重用。从崤塞到鬼谷,全部地形何处险阻何处平展都了然于胸。如果他依靠齐国联合韩国魏国,反过来图谋秦国,对秦国可不是好兆头啊。
秦昭王一听慌了神,就问:“那该怎么办?”
苏代曰:“王不若重其贽,厚其禄以迎之,使彼来则置之鬼谷,终身勿出。”——《史记·樗里子甘茂列传》
苏代劝秦昭王用更贵重的礼物和俸禄召请甘茂返回,然后把甘茂软禁在鬼谷,终身不得离开。秦昭王一听主意不错,于是派人拿相印去齐国迎接甘茂,然而甘茂并未回秦。
苏代谓齐湣王曰:“夫甘茂,贤人也。今秦赐之上卿,以相印相迎之。甘茂德王之赐,好为王臣,故辞而不往。今王何以礼之?”——《史记·樗里子列传》
苏代这一手是典型的自我炒作。在秦昭王面前吹捧之后,又在齐湣王面前继续抬高甘茂的身价。
苏代又趁机对齐湣王说,“甘茂,贤能之人。如今秦昭王以上卿之位返聘迎接,但是甘茂感激齐国收留,安心做齐国臣民,所以拒绝回秦。大王您将怎么任他什么职务,给他什么俸禄?”
齐湣王同样上卿之位留用甘茂。“秦因复甘茂之家以市于齐”,秦国为了进一步拉拢甘茂,免除了甘茂一家的赋税徭役。其中“复”字是指免除赋税徭役。
后来,齐国派甘茂出使楚国,秦昭王想让楚国把甘茂送到秦国。楚怀王考虑到甘茂能力强,做秦国国相不利于楚国,索性派人去秦国说服秦王让向寿当了国相。甘茂最终没有回到秦国。
让甘茂跌入低谷,又爬升至高位。这都是苏代在幕后运作的缘故。纵横家的捭阖之术,可以让一国丞相的处境有如此戏剧性的变化。
苏代,不得不让人佩服。然而,司马迁为什么要这么仔细地继续苏代的故事呢?而且,使用那么详细的对话内容,究竟是为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