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论战比起南北朝时期的佛道论战,内容更加丰富,成果更加丰硕,它对于元明清三代的影响,堪与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对于两汉时期的影响相媲美。
主持人:宋真宗赵恒,北宋第三位皇帝
双方代表:宋初三先生,北宋五子,三苏,王安石变法中的对立双方,宋徽宗赵佶,宋孝宗赵昚、朱熹、林希逸等两宋时期的帝王、学士大儒、高士高僧。
论战主题:《道德经》的是是非非
辩论地点:无始宫乌有殿
记录人:子虚先生
宋神宗的开场白:
1、春秋以来,儒道之论,未曾停息,今日开始,邀众爱卿来此论道,以稷下之精神,平等之原则,各抒己见,开诚公布,以正学术之偏,而采治国之策。切忌巧辞渺论,不得人身攻击。
2、朕继位以来,谨记先皇太宗之言,“体黄老而行化,用致乎无为”,以此“治身治国”,“三教之设,其旨一也,大抵皆劝人为善,惟达识者能总贯之”。朕尝云“老子之道,治世之要”,治国虽倚重于儒道互补。然“外道……有助世教”,不宜偏颇。
东汉以来,学人因道教而非议老子者,多矣。朕深以为憾,或有影射之嫌。故应将关注点转向老子之学而非道教。
前者,石介、胡瑗、孙复等人言辞略显偏激,认为“有老子生焉,然后仁义废而礼乐坏。”又云:“老与佛,贼圣人之道者也,悖中国之治者也”,将老子并佛陀同列为“胡人(《去二画本纪》)”,以朕观之,同根之木不可偏废,偏激之言未可资鉴,老子乃我华夏先哲,不可任性使气而轻侮之。
3、闻道弘道,旨在理解传播,故讨论、记录应立足当下,面向未来,以白话言之、记之。并希望子虚先生以后人之角度对本次讨论所议诸话题如实反馈信息,应避开个人偏私。
下面就儒道两家之冲突话题展开辩论:“绝仁弃义”问题;华夷之辨问题;老子“无为”到底何意?“权诈之术”问题。
第一个问题,关于“绝仁弃义”问题,正方先说。司马光:以王介甫变法为例,这将使士人“好为高奇之论,喜诵老庄之言”。而老子学说“弃仁义而绝礼学,非尧舜而薄周孔,死生不以为忧,存亡不以为患,乃匹夫独行之私言,非国家教人之正术也”。以此取士,空谈之风日盛,国家恐将重蹈西晋清谈亡国之覆辙(《论风俗扎子》)。
苏轼:赞同司马君实观点。 介甫变法则是效法老子,但其结果将是:士大夫以老子为圣人,则老庄之学流传,空谈之风蔓延,于国家危害大也。西晋“王衍好老庄,天下皆师之,风俗凌夷,以至南渡”就是明证(《上初即位论治道·道德》)。
宋真宗:反方代表陈述观点。
陈景元:老子主张“绝仁弃义”,旨在纠正仁义之弊……将“独亲其亲,独子其子”的观念绝而弃之,是舍矫饰、保率性,复归于孝慈(《道德真经藏室纂微篇》)。
王安石、吕惠卿:老子此语旨在使民“返璞”,俗世之学,不识道真,只见老子言不同于《诗经》《尚书》,又不知老子所指乃是皇王之宗。
老子的“三绝三弃”意在“复归于朴”,“绝圣弃智”实则不自以为圣,不以为智,不以圣智权谋治国;“绝仁弃义”实则舍弃伦理教化,民人自然“六亲皆和,而不知有孝慈矣”;“绝巧弃利”即“不贵难得之货”,直指“皇王”也(吕惠卿《道德真经传》)。
王雱:所谓“绝仁弃义”,即强调至德之世的道治而言,使返璞归真,我儒在“名实交纠,得失纷然,民性乱矣”之局面下,同样强调“人性善”之返璞归真(《老子训传》)。
宋徽宗:老氏见流弊而使之反本,故绝弃仁义,绝灭礼学,虽圣智亦在所不惜,意在通过返本复初,以纠正文饰虚伪之弊(《御解道德真经》)。
苏辙:“绝仁弃义”,并非对儒家伦理一概否定、排斥,而是相比于“道治”,仁义之作用稍逊,更要摒弃“窃仁义之名以要利于世”之行为,从而使“天下各复其性”,“民复孝慈”(《道德真经注》)。
司马光:圣智固然可以利民,然而“至其末流之弊”,却一变而成为“害民”之术,故老子纠正之(《老子真经解》)。
朱熹:臣以光复儒学为己任,但承认老子对“礼”之评价:“他曾为柱下史,故礼自是理会得,故与孔子说得如此好。”《礼运》中‘谋用是作,而兵由此起’等语,便自有这个意思。”
子虚先生说:以上观点接近,但只有吕惠卿明确指出:老子之言明指“皇王之宗”。老子论道主体是君王,范仲淹等人移花接木,将君王转移到百姓,自然于理不通。
宋真宗:第二个问题,关于华夷之辨,正方陈述观点石介、柳开:圣上虽说臣等言辞过激,但臣下认为:老子化胡,数典忘祖却是事实。儒家道统,自魏晋以降,儒门淡泊,收拾不住,儒道久丧,若不能“拯五代之横流,扶百世之大教,续韩孟而助孔周”,尧舜汤文武之道恐将绝矣(《徂徕集·尊韩》)!
王道之绝,源于老氏之学“以妖妄怪诞之教坏乱之(《读原道》)”。
我儒传道之体系,应在伏羲、神农、黄帝、少昊、颛顼、唐尧、虞舜、夏禹、商汤、文王、武王、周公、孔子诸圣人之外,追加孟轲、扬雄、王通、韩愈等“贤人”。此一道统外之人物均为异端,其说皆为“胡说”。
因此臣等建议“四夷处四夷,中国处中国,各不相乱”,各安其位,坚决排斥“自胡来入我中国”,对于造成“仁义废而礼教坏”之老子思想,实行文化隔离,独尊儒学。
宋真宗:石介、柳开还是言辞过激,请反方陈述观点。
张载、朱熹:老子“他曾为柱下史”,孔子尚且问礼于他,并且“与孔子说得如此好”,故,老子实乃我华夏之先贤(《朱子语类·125卷》。
范仲淹: 赞成圣上对石、柳之评价,老氏之学实乃我华夏之学,“胡说”之说不敢苟同。但老子“贵身轻名”之说不可取。
臣以为:夫唯崇尚名节,然后有君子、有底线,而无残暴不仁;若不爱名,“虽有刑法干戈,不可止其恶也”。人非仙佛,“名与身孰亲”则不必计较。而放弃声名而看重生命,则赏罚爵禄将失其“化民”之效,若此,“岂复有忠臣烈士为国家之用哉(《近名论)?”
宋真宗: 下面讨论第三个问题“无为”,正方先说。朱熹:老子之“无为”就是“全无事事”。然其意“深藏固守,自为玄妙,教人摸索不得”。其“无为而无不为”就是明里什么都不做,暗里什么都做好了。
陆九渊:老氏以无为万物之本,认为本体是空无一物,排除纲常伦理,失去礼法名教之约束,则老子思想极易演变为权谋术,教人不择手段,无所不用其极。纲常伦理“乃宇宙之所固有,岂可言无?诚若是,则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矣(《与朱元晦》)”。
宋真宗:反方陈述观点。
陈景元:无为者,美善两忘,灭情复性,自然民任其能,物安其分。无为之要,乃圣人“以百姓心为心”不与民争。所谓“全无事事”、放任不为之说实为荒谬,更行不通的。
王安石:圣人未尝不为也,盖为出于不为,如“不尚贤,使民不争”,旨在“圣人之心,未尝欲以贤服天下”,避免被智巧之人利用,而自我标榜,虚伪做作,危害社会。
吕惠卿:人主者,无为者也。非人主者,有为者也,此“无为而无不为”也。
苏辙:“无为”即顺自然而为之,即“不尚贤、不贵货、不见可欲’。但无为并不意味着对害群之马放任不管,惩戒社会害虫,正切“无为”之义。
司马光:“无为”不是“全无事事”之因循放任,“圣人不能全无所为”,而是不自矜功伐,不推行烦苛政令,“虽以有名教民,亦务简要,勿令滋彰(《道德真经论》)”。
赵佶:圣人之治,岂能离开人物,而自立于无事之地哉?“上必无为而用天下,下必有为而为天下用”;不施暴,故为而不恃。是谓无为(《御解道德真经》)。
子虚先生说:上述观点大体赞同“无为”不是朱熹所曲解之“全无事事”,本人更倾向于陈景元、赵佶之观点。
宋真宗:第四个话题,老子之道乃权诈乎?正方陈述观点程颢、程颐:“老子书,其言自不相入处,如冰炭”,实则玩弄权谋,申不害、韩非、商鞅等思想“其原乃自老子来(《二程全书•遗书》)”。
“所谓‘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仁义礼智信五者合起来是道。分开还是道。王介甫以变法为名,割裂“仁义礼乐即为道体”之根本,将礼乐刑政归于道之末,道与“五者异”,是“不知道之所存”。
朱熹:王介甫犯了“体用为二”之错误,老子就是个爱占便宜的权谋家,“才有一毫于己不便,便不肯做”,彼时的法家、兵家、纵横家皆祖其说,“故为其学者多流于术数。
“将欲取之,必固与之”,此老子之体用也。张子房为韩国报仇而报复秦国,自己不动手,却让汉高祖入关,又项羽杀韩王成,又使高祖平项羽,两次报仇皆不自做。后来定太子事,他亦自处闲地,只教商山四皓出面,岂非借刀杀人之权谋术哉(《朱子语类·老氏》)。
子虚先生说:上述诸说皆为门户之见,将先入为主观念植入,很难得出正确之判断。老子主张圣人“我愚人之心也哉”,最反对“以智治国”之权谋伪诈。赞成胡适先生的评价:在那个“万世师表”的“诚心的宗教信仰里,当然不能承认有一个跟着老聃学礼助葬的孔子”。
宋真宗:反方陈述观点
吕惠卿:见花开可知其衰败之时,见强盛可知其衰弱之迹,兴能知废,与能知夺,是谓“见小曰明”,故曰“微明”。
王雱:往穷必反,盛极必衰,至于至人知乎其理,明乎其兆,故“临事而知成败之策,御敌则达擒纵之权”,事之常理也。
赵佶:万物芸芸,无不兴亡于至微之兆,盛衰于消长之际,明此理者,能见霜而知坚冰之至也。此知微见著之言,岂干乎权谋哉?
苏辙:圣人做事乘理,而世俗做事用智。乘理如大医辩证施治,用智如商贾精于算计。“天下善恶信伪……相非相贼,不知所定。圣人忧之”,故能“为天下浑其心,无善恶,无信伪,皆以一待之”。“无心”之圣人,岂有伪诈乎?
宋真宗:今日所论,甚为精妙。卿等可私下交流,来日再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