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都说“以正治国”“以奇用兵”是老子的主张,它跟“以无事取天下”构成“治国、用兵、取天下”的三大法宝。
如此理解,大谬不然。老子反对的正是“以正治国,以奇用兵”!他只主张“以无事取天下”。
此句出自《老子》57章,大多数的解读者把“以正治国,以奇用兵,以无事取天下”作为治国、用兵、取天下的三个意义完整的并列句,河上公就是这么理解的:
“天使正身之人,使至有国也;天使诈伪之人,使用兵也;以无事无为之人使取天下,为之主。我何以知天意然哉?以今日所见知之也。”
这样的“正奇”观符合儒道精神,却不符合老子思想。
王夫之,一代大儒,辟老名将,他立志要“入其垒.袭其辎,暴其恃,而见其瑕”——深入到老子思想内部,揭露其思想祸害,让世人明白老子思想之荒诞不可治国。
尽管如此,本人却从不认为王夫之的《老子衍》理解方向不对,他对上述三句话的解释可谓一语中的:
以“正”正其不正,恶知正者之固将不正邪?故“正”必至于“奇”,而治国必至于“用兵”,“故欲弭兵者先去治。
王夫之的意思很明确:当侯王“以正治国”的时候,怎么知道他所谓的“正”就是符合天下正义的呢?一旦借口“正”,则必将走向“奇”。如此治国,势必导致“用兵”之“不祥”,这样的“正奇”观,想要停止用兵,则必先取消“以正治国”之主张。
在王夫之看来,“以正治邦”直接带来“以奇用兵”之灾祸。消除这一灾祸,先丢掉所谓的“以正治邦”的思想。然后才能“以无事取天下”——不生事不扰民,才能赢得天下民心。
这一注解思路在他的《老子衍》里一脉相承,他在解释68章“善为士者不武”时,又以“以正治邦”为证说:“将以弭兵而兵愈起”——想要消除兵祸反而兵祸接连发生。
另一个辟老名家朱熹很自信地说:得老子真义者,鲜也。我得之。
其实朱熹辟老,目的在于维护儒家道统,但他还是有取舍的,并不妨害他对老子的维护和赞誉,比如他说老子“深厚”“有仙气”,老子所谓“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是有“礼法”依据的,“所以与孔子说得如此好”,但他将“以正治国、以奇用兵、以无事取天下”一并归入“乃是大奇耳”的评价中,则不妥。
就是说:他认为“正”“奇”是奇谋权诈之术,“无事取天下”也不例外。
朋友们会怀疑上述两家均是儒家且目的在于“辟老”,不足为据。其实不能一概而论。即便是王弼,作为经学家,他也难免有尊孔崇儒之倾向,但并不影响他《老子注》的巅峰地位。那么他如何理解“正、奇、无事”的呢?他说:
以道治国则国平,以正治国则奇正起也,以无事则能取天下也……以道治国,崇本以息末,以正治国,立辟以攻末,本不立而末浅,民无所及,故必至于奇用兵也。
王弼的意思是说:道治天下才能天下大治,以正治国则“奇正”迭出,诡诈的军事行动就随之而起。只有不滋事、不搅扰,才能赢得天下。老子48章云“取天下,恒无事;及其有事也,不足以取天下”,所以,“以正治国”的强权之治,不能赢得天下,因此就以诡诈之术用兵。
王弼接着说:道为治国之本,别的都是小道。所谓“以正治国”,就是用政教刑罚治国,那是以邪僻的方法来解决表面问题,如同树根若不扎牢,枝叶就难以繁盛。民生困顿社会不安,必然以权诈武力震慑。
一言以蔽之:以正治国,以奇用兵,不足以取天下!
提示一下:“取天下”的“取”不是夺取,而是“执大象天下往”的赢取,老子所言“天下”不是江山社稷,而是“民心”,“取天下”就是赢得天下民心。
唐玄宗李隆基做了两次解读,一次是《唐玄宗御注道德真经》,后来又做了一个《御制道德真经疏》并颁行朝野征求意见,这一次说的更详细:
“以正治国:以,用也,正,教也。有为之君矜用政教,而欲为治,不能无为,任物自化,欲求致理,未之前闻也。
“以奇用兵:奇,变诈也。不祥之器,君子恶之,况加变诈之名,而无节制之用,是以兵犹火也,不戢将自焚,故知奇变之兵,非制胜之道也。在宥天下,贵乎无为,为政若以政教理国,奇诈用兵,斯皆不合于道。唯无事无为,可以取天下。”
严遵、陆希声、苏辙、憨山德清、魏源等人也是这么理解的,这跟老子思想相恰。如果像河上公、陈鼓应等大多数人那样理解,“正”“奇”“无事”则被当作了“治国”“用兵”“取天下”的三大法宝,这与本章58章的“正复为奇,善复为祅”的论述牴牾。
因为“正复为奇”,所以“以正治国”者,则有用兵之患。此二者均不是道治,此说与唐玄宗同。
为何说“以正治邦,以奇用兵”“不足以取天下”?
因为老子的政治主张是“道治”而非“德治”,更不是仁治、义治、礼治。儒家才讲“以正治国”,兵家才讲“以奇用兵”,而这都不是道治。
既然“以正治邦”,就要立法令、禁言行,多忌讳,也就无法避免“以奇用兵”,而“兵者,不祥之器”,若“不得已而用之”,道治者也是“不以兵强于天下”,即使面对敌军入侵,也应谦退哀慈,不敢为物先,更不用说奇谋术了。
再看原文。老子论述完“正”“奇”“无事”之后,接着说“吾何以知其然哉?夫天下多忌讳而民弥叛,民多利器而国家滋昏,人多知巧而奇物滋起,法物滋彰而盗贼多有。是以圣人之言曰: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欲无欲而民自朴。”
即是说:君王生事,越是天下条条框框多,老百姓受到的约束就多,就越是易生反叛;越是想靠利器以强国,家国就越是昏弱;越是多智诈巧伪,邪佞之事就越是频发;珍重难得之货,盗贼就丛出不穷。
全章大意:
以政教治国,以奇诈用兵,皆不合于道。只有无事无为,才可以赢取民心。我怎么知道应该这样呢?因为人主的禁忌越多,民众就越会反叛(或贫穷);人主奇诈使上下交诈,国家必然混乱;人主使诈,使民众智巧,不同寻常的事情就会发生;珍玩之物滋生,则盗贼多有。
所以圣人“无为、好静、无事、无欲”,不侵扰天下百姓,百姓才会自由发展;圣人清静不以兵强天下,百姓自有正气;圣人不生事,给百姓创造自由创造空间,百姓自然富裕;圣人少私寡欲,百姓自然淳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