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是个阴沉的下午，天色像被墨汁染过的宣纸，湿漉漉地晕开。院子里的老槐树落了满地的黄叶，踩上去软绵绵的，像是踩在一张陈旧的地毯上。母亲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一根竹棍，眼神像钉子一样盯着我。她的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冷硬：“你今天要是敢走出这个门，我就打断你的腿。”
我愣了一下，手还攥着门框，指尖因为用力泛白。屋子里传来嫂子的声音：“妈，别吓着他了。表妹人都来了，总得见一面吧。”嫂子说话时，故意压低了嗓音，像是怕惊动什么。屋里隐隐传来一阵咳嗽声，轻轻的，带着点喘不上气的急促。我知道，那是表妹。
我没看上她。这是实话。嫂子早在一个月前就开始念叨，说她娘家有个表妹，模样周正，性子也好，正适合我。可我听着就烦，觉得这事儿像是被人安排好了的棋局，连我怎么走下一步都被人算计得明明白白。更何况，嫂子嘴里说的“周正”，我总觉得是个敷衍的词，像是形容一张毫无特点的脸。
见面那天，我穿了一件灰色的毛衣，袖口已经起了球，摸起来粗糙得像砂纸。母亲催我出门时，我故意磨蹭了半小时，直到她的脸色变得像锅底一样黑。我心里暗暗发誓，这事儿我绝不妥协。可当我推开门，看到院子里那个瘦弱的身影时，还是愣了一下。
她站在槐树下，穿着一件浅蓝色的外套，袖口微微翻起，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她的头发很长，梳得整整齐齐，垂在肩膀上。她低着头，脚尖轻轻踢着地上的落叶，像是在数什么。嫂子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才抬起头看向我。
她的眼睛很特别。不是那种亮晶晶的、让人一眼就记住的漂亮，而是带着点雾气的朦胧，像是刚刚哭过，又努力想掩饰的样子。我没来得及细看，就转过头往外走。嫂子在后面喊：“你干什么？人都来了，你这就走？”我没回头，只是快步往门口走去。
母亲提着棍子拦住我时，我才意识到，她是认真的。她的手微微颤抖，棍子在地上敲了一下，发出沉闷的声响。她说：“你要是敢走，就别认我这个妈。”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像是压抑了很久的情绪突然涌了出来。我愣住了，脚步停在门槛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屋子里突然传来一阵轻轻的笑声，是表妹的。她走到门口，站在母亲身后，轻声说：“阿姨，别为难他了。我知道他不喜欢我。”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让人心疼的平静。她的手指捏着衣角，指尖泛白，像是用尽了力气。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自己很残忍。我没有理由讨厌她，她甚至没有做错任何事。可我就是无法接受这种被安排好的命运，像是被人推着走向一个我不愿意去的方向。我低着头，不敢看她的眼睛，也不敢看母亲的脸。
母亲叹了一口气，把棍子扔到地上，转身进了屋。表妹站在原地，低着头，脚尖轻轻踢着地上的落叶，像是在数什么。我突然想起，小时候我也喜欢踢落叶，总觉得那是秋天最有趣的游戏。可现在，我连看一眼都觉得刺眼。
后来，我还是进了屋。不是因为母亲的棍子，也不是因为嫂子的劝说，而是因为表妹的眼神。她看我的时候，带着一种让我无法忽视的坦然，像是早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却还是愿意来见我一面。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但我知道，我无法再逃避。
屋子里的气氛很沉闷，像是被压了一层厚厚的棉絮。嫂子端了一杯茶放在我面前，茶水的颜色很浅，杯沿上还沾着一滴水珠。我低头喝了一口，茶水的温度刚刚好，不烫也不凉。表妹坐在我对面，手里捧着一杯茶，却没有喝，只是低头看着杯底。
我们聊了很久。从小时候的趣事聊到现在的生活，话题很杂，却没有一丝尴尬。她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动什么。她说她喜欢画画，小时候经常在墙上涂涂画画，结果被家里人骂得半死。我笑了，说我小时候也干过这种事，结果被母亲罚站了一整天。
那天，我第一次觉得她很特别。不是因为她的外貌，也不是因为她的性格，而是因为她的坦然。她没有因为我的冷漠而退缩，也没有因为我的拒绝而生气。她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用一种让我无法忽视的方式存在着。
后来，我还是没有和她在一起。不是因为不喜欢她，而是因为我知道，我们的生活轨迹注定不会重合。她是一个温柔的人，而我却是一个不愿意被束缚的人。我们就像两条平行线，永远无法交汇。
多年后，我偶然听到她的消息。她嫁给了一个画家，过得很幸福。我听到这个消息时，心里突然涌起一种复杂的情绪，像是失落，又像是释然。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所谓的错过，但我知道，那是我无法改变的命运。
那根竹棍还在院子里。母亲后来用它支撑槐树的枝桠，说是怕风吹断了树枝。我每次看到它，都会想起那个阴沉的下午，想起表妹的眼神，想起她轻轻踢着落叶的样子。那些记忆像是刻在心底的痕迹，永远无法抹去。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那天我没有扭头就走，会不会有不一样的结局？可每次想到这里，我都会笑自己太天真。命运这东西，从来不是我们能左右的。我们能做的，只有接受它，然后努力让自己过得好一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