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十岁，夏天的雨像是被关了半年的水龙头一下子打开，哗啦啦地下个不停。我跟着姥姥去镇上卖黄瓜，淋了个透心凉，一头闯进亲戚家却吃了闭门羹。姥姥只说了句"你得争气"，可这句话我记了一辈子。
那是1987年的盛夏，家里几分地的黄瓜熟了，个儿大，条儿直，皮儿薄，姥姥拉着小板车准备去镇上卖。
"姥，我跟您去！让俊子也一块儿去呗！"我姐头发扎得高高的，拽着姥姥的衣角直摇晃。
姥姥瞧了瞧她，摆摆手："不成，规矩是规矩。你跟着你爷进城卖，顺子跟我去镇上。你爷太惯你了，我得把顺子带出去见见世面！"
俊子比我大两岁，从小机灵，跟着爷爷进城，一准能多卖几毛钱。我这个"老实人"只能跟着姥姥在镇上卖，这个分配其实早就定下了。家里种的十几垄黄瓜，每年暑假都是我们姐弟俩的"功课"。
姥姥拿了个旧草帽扣在我头上："戴上，晒黑了将来嫁不出去。"
那时候，村里人的世界就这么简单。姑娘家晒黑了嫁不出去，小子壮实了好种地。我嘴上不说，心里还挺高兴能跟姥姥出去。姥姥虽然唠叨，但卖完菜总会给我买个冰棍儿，那是小日子最大的享受了。
从我们自然村到镇上，得走上五里多地。姥姥拉着板车，我在后面一蹦一跳地跟着。七月的太阳，烤得柏油路直冒泡，路两边的玉米棵子挺得笔直，一点风也没有。不一会儿，我的后背就湿透了。
"姥，热死了。"我把草帽扯下来当扇子。
姥姥停下脚步看了看天："顺子，走快点，天不对劲，怕是要下雨。"
我没在意，顺手从路边掐了几片桑叶，折了几下当扇子。一会儿丢了，又去掐槐树叶，小孩子哪有消停的时候。
到了镇上，姥姥找了个靠近供销社的地方，刚支好秤，天就变了脸。先是一阵风，掀翻了几个摊贩的塑料布，接着几滴大雨落下来，越来越密，没一会儿功夫就下大了。
姥姥慌忙拿出带着的塑料袋，我们一起把黄瓜盖好，系了又系。雨越下越大，风一吹，斜着打在脸上，又凉又疼。本来想躲在板车底下，可雨水顺着地势往低处流，板车那块全是水，根本躲不得。
我急得直跺脚："姥，咱去大舅家避避雨吧！就在前边拐弯那条街上！"
姥姥嘴抿得紧紧的，好一会儿才说："你这身子都湿透了，大舅家刚翻新的房子，去啥去！"
我那时候小，不懂大人的心思，只知道浑身湿漉漉的难受："姥，您就在这儿看着菜，我去大舅家避避雨，等雨小了再回来帮您卖。"
姥姥叹了口气，从黄瓜堆里挑了一兜最好的："那你拿着这些去，见面空着手不好，记住了啊！"
我欢天喜地地提着黄瓜，踩着水坑往大舅家跑。大舅在镇上开了个百货小店，生意不错，刚翻新了房子，前面当店面，后面住人，我去过几次，记得很清楚。
远远地，我就看见大舅家的店门开着，舅妈站在门口，正和表哥说着话。我一边跑一边喊："舅妈！舅妈！"
舅妈转过头，看见浑身湿透的我，愣了一下，皱起了眉头："顺子，你怎么来了？"
我气喘吁吁地跑到跟前："我、我和姥姥来卖黄瓜，下大雨了，衣服都湿透了，能不能在您这儿避避雨？"
话还没说完，舅妈就打断了我："哎呀，我们店里刚打扫完，地板都是湿的，你这一身水，踩进来多脏啊。再说我马上要关门出去办点事，你还是回你姥姥那儿去吧！"
表哥站在一旁，看着我湿漉漉的样子，嘿嘿地笑起来。那笑声让我心里发冷，比外面的雨还冷。
我把手里提着的黄瓜放在门口："姥姥让我给您送来的，说是刚摘的，特别脆嫩。"
舅妈看了看黄瓜，脸色缓和了些，但还是没让我进门。我头也不回地跑回去了，躲到了姥姥身边的塑料布下。
姥姥看我回来，愣了一下："这么快就回来了？大舅不在家？"
我抿着嘴，心里一阵阵发酸："舅妈说要关门出去，让我回来。"
姥姥"哦"了一声，没再说话。我偷偷地看她的眼睛，发现里面有说不出的神色。
雨渐渐小了，太阳又钻出云层，姥姥把黄瓜重新码好，继续卖起来。我站在一旁帮着，时不时回头看看大舅家的店，心里堵得慌，舅妈根本没关门，也没出去，还在店门口和邻居聊天呢。
黄瓜卖得差不多了，姥姥收了秤："走，给你买两个烧饼，再给你姐带点。"
路过大舅家时，姥姥看了一眼，拉着我走开了。
舅妈远远地看见我们，装作没看见，转身进了店。
姥姥带我去了以前从没去过的街口，破天荒地买了两个肉夹馍，还买了一斤糖水荸荠，都是我平时想吃却舍不得的东西。
回家的路上，下过雨的土路泥泞不堪，姥姥拉着空板车，我扶着车沿，一路上泥水溅得裤腿全是泥点子。
姥姥走了一段，突然问我："顺子，肉夹馍好吃吗？"
我嘴里塞得满满的："好吃，可香了！"
姥姥笑了笑，说："刚才去大舅家，舅妈没让你进门，你心里有啥想法？"
我嚼肉夹馍的动作慢了下来，支支吾吾地说："舅妈、舅妈怕我把地板踩脏了。"
姥姥停下脚步，弯下腰看着我的眼睛："顺子，记住姥的话，人这辈子，尊严得自己挣。你舅家条件好，你舅妈心高，看不上我们种地的。但你记住，咱穷不穷不要紧，要紧的是有没有志气。好好念书，将来考个大学，有本事了，就没人敢小瞧你了。"
我那时候还小，不太懂姥姥话里的意思，但"尊严自己挣"这几个字，我记住了。
姥姥家是三个孩子，大舅排行老大，我妈是老二，还有个小舅。老一辈艰苦，姥爷去得早，大舅初中没念完就挑起了家里的担子，供我妈和小舅念书。
我妈念到小学毕业，小舅却一直念到高中，那在当时的乡下已经算是很了不起的学历了。大舅没文化，但会做生意，小舅念过书，想法多，后来去镇上开了百货店，日子越过越好。
我妈嫁给了种地的老实人，我爸从小没进过一天学堂，只会种地。姥姥总说，顺子他妈命不好，嫁给了老实人，吃了一辈子苦。
每次家里种的新鲜菜，姥姥都会捎一些去大舅家，说是亲戚间走动，心意要有。
记得那年春节，爸爸带着我和姐去大舅家拜年，给我和表哥各准备了一个红包，刚要递过去，舅妈笑着拦下："哎呀，大妹夫，压岁钱不就是钱换钱嘛，你们家娃挣的钱也不容易，留着给孩子们买学习用品吧！"
爸爸尴尬地把红包又揣回了兜里。那以后，爸爸再也不去大舅家了，送菜都是让我姐去。
那天下雨，姥姥明知道会是什么结果，还是让我自己去大舅家，大概是想让我早点明白人情冷暖吧。
放下篮子时，我总想起姥姥那句"尊严得自己挣"。从小学到初中，再到高中，我把字写得一手好，成绩始终名列前茅。村里娃大多初中就辍学了，我和姐却咬着牙念下去。
姐姐高考那年，爸爸突发肝炎，家里雪上加霜，姐姐只上了师范。等到我高考，全家人省吃俭用，供我念完了高中。
高考那天，姥姥送我到考场门口，佝偻着背，塞给我两个煮鸡蛋："顺子，记住姥的话，一定要考上，咱把尊严挣回来。"
天有眷顾，我考上了省城的大学，全村轰动了。那天，姥姥拄着拐杖，带着我挨家挨户报喜。经过大舅家时，舅妈热情地招呼我们进去，给我倒了一杯冰镇汽水，夸我有出息。
姥姥坐在椅子上，抿着嘴笑，那笑容我明白，是挣回了尊严的笑。
我们家三代农民，除了读书，没别的出路。要么一直面朝黄土背朝天，要么读书改变命运。
大舅的儿子初中毕业就去城里打工了，现在在电子厂当工人；女儿高中没念完就出嫁了，嫁到了邻村，过得紧紧巴巴。
而我和姐姐，一个在县医院做护士，一个在市里当了老师。每次回家，都会给姥姥买新衣服、好吃的。姥姥总是笑眯眯地说："你们有出息了，姥的腰杆也硬了。"
舅妈见了我们，总是笑着说："你妈真有福气，你们兄妹俩都争气，现在都是有工作的人了，多体面啊！"
姥姥只笑不语，但我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老话说得好，"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命运就像那年的暴雨，来得急，去得也快。只要你不被雨水打倒，太阳早晚会重新照耀在你身上。
那年下雨天，姥姥说的那句"尊严得自己挣"，我记了三十年，如今我终于明白，人的尊严，真的只能靠自己去争取，去挣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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