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春天的一个清晨,我正蹲在门槛上掰馍馍,就看见我娘抱着一个脏兮兮的小男孩回来了,那孩子浑身上下脏得跟个泥猴似的,脸上全是黑泥,却扎着一对亮晶晶的眼睛,正好奇地东张西望。
"这孩子哪来的?"我爹正在院子里修那辆不知道翻修多少回的自行车,手上沾满了黑乎乎的机油,抬头问道。
"今早我和妇女队去西河滩种柳树,收工的时候在河沟里找到的,估计是哪家人走亲戚路过时不小心丢的。"娘把小男孩放下来,小家伙立马撒丫子就往鸡窝跑,后面紧跟着我家那只最凶的大公鸡,扑腾着翅膀撵他,可把我们全家人笑坏了。

"石头,乖,别追鸡!"娘喊了一声。
"石头?"爹纳闷地问。
"这孩子说他叫石头,应该有四五岁了,懂事得很,我问他家在哪,他指了指河那边说'远着呢',再问就不说话了。"娘叹了口气,"我看他衣服又脏又破,肚子饿得咕咕叫,怪可怜的,就领回来了。吃完饭我去公社派出所报个案,看能不能找到他家人。"
我叫张小花,今年十一岁,是我家最小的闺女,上面还有两个姐姐,大姐张桂花已经十七了,二姐张兰花十五,都上学念书去了。我们家住在河北的一个叫张湾村的小村子,因为是平原地带,家家户户种的都是小麦和玉米。爹在生产队当副队长,娘则是妇女队的队长,在村里算是吃公家饭的干部,日子过得还算殷实。
那天,石头就在我家住下了。其实娘已经去公社派出所报了案,又花了十来天时间去周边村子打听,也在公社开会的时候打听,可就是找不到孩子的家人,好像这娃娃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一样。

"要不,先收留着他吧,等找到他家人再送回去。"娘提议。
爹犹豫了一下,点点头同意了:"那行吧,反正咱家也没儿子,闺女们也不嫌弃多个弟弟。"
就这样,石头就在我家住了下来。
石头看起来脏兮兮的,但洗干净后竟然长得挺俊,圆圆的脸蛋,浓浓的眉毛,大大的眼睛,虽然黑瘦,但看上去精神劲儿十足。
刚来的时候,石头不大爱说话,但特别能吃,一顿能吃两个馒头。娘心疼他,总是多给他夹些菜,还会偷偷给他煮鸡蛋。爹看在眼里,也不说什么,只是偶尔会摸摸石头的头,问他:"吃饱了没?"
石头会使劲点头,然后把自己碗里的菜往爹碗里夹:"爹,您吃。"
爹每次都被他这一举动感动得不行,眼圈红红的。
慢慢地,石头在我家住熟了,也开始说话了。我们才知道,他是跟他爷爷一起去给别人帮工的路上走丢的,具体家在哪里,他也说不清楚,只记得"有很多石头的地方"。
"可能是山区的孩子,"爹分析,"咱们这平原一马平川的,哪有什么石头啊。"

于是,爹又去了趟公社,跟派出所的同志说明情况,派出所登记在册,说如果有人来寻,就通知我们家。
时间一天天过去,石头也在我家慢慢长大。
起初,我有点不喜欢这个突然闯入的"弟弟",毕竟我已经习惯了做家里最小的孩子,享受着全家人的宠爱。但石头这孩子有种奇怪的魔力,没几天就把我给收服了。
记得有一次,我在学校被男同学欺负了,哭着跑回家。石头二话不说,拿起一根棍子就要去学校找人算账。爹看见了,忙把他拦住:"使不得,使不得!小孩子打架,大人不能参与。"
石头急得直跺脚:"可是他们欺负我姐了!"
那一声"姐",不知怎的,听得我心里暖暖的。从那以后,我也把石头当成了自己的亲弟弟。
石头来我家半年后,爹娘给他上了户口,按规定走了收养手续,正式成了我们家的一员。
起初,村里人背后议论纷纷,说我爹娘是"捡了便宜",毕竟那年月,家家户户都想要个儿子。爹听了这话,气得脸色发青:"什么捡便宜?我家三个闺女,个个都比儿子强!"
这话一出,再没人敢在我爹面前说三道四了。

1979年秋天,石头正式成了"张石头",跟我一起上了村小学。在学校,他比我小两个年级,但个子窜得快,没多久就跟我差不多高了。
石头的学习不错,特别是算术,那些加减乘除在他脑子里跟玩似的,村里的大人经常找他帮忙算账。他还特别爱看连环画,一有空就跑到村里那个老张头那儿借,一本接一本地看,看完了还能绘声绘色地给我讲故事。
1982年,我家把老房子翻修了一下,添了一间西厢房,专门给石头住。那年冬天,下了场大雪,全村的人都出动清雪。石头带着我,在院子里堆了个雪人,还在雪人脸上戳了两个大窟窿当眼睛,鼻子用一根胡萝卜,可有趣了。
我记得那天晚上,我们一家人围着煤炉子吃饺子,石头吃得满头大汗,嘴巴边上沾着白面,像个小花猫。娘笑着给他擦嘴:"慢点吃,又没人跟你抢。"
"娘,这饺子可真香!"石头大声说,然后又夹了一个放到爹碗里,"爹,您吃,我给您夹的是肉馅儿的。"

爹娘对视一眼,眼里都是笑意。
那个冬天,是我记忆中最温暖的一个冬天。
1985年春节前,我家收到了一封信,寄信人是"赵德福",地址是陕西的一个山村。爹拆开信,看了半天,脸色变得很难看。
"怎么了?"娘问。
"是石头的亲爹,"爹的声音有些发抖,"听说我们家收养了个叫石头的孩子,特征跟他丢失的儿子一模一样。他说,七年前他爹带着孩子去河北一带帮工,结果老人家在路上得了急病去世了,孩子就走丢了。他这些年一直在找,前几天听同村去河北做生意的人说起,这才有了消息。"
娘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那...那他是要把石头接回去了?"
爹叹了口气:"信上是这么说的,过完年他就来接人。"
那顿晚饭,我们一家人都没怎么吃,每个人心里都堵得慌。石头不知道这事,还跟往常一样在院子里跟狗玩。
大姐桂花已经嫁到隔壁村了,二姐兰花在公社中学上高中,只有我还在家。晚上睡觉前,我偷偷哭了一场,舍不得石头离开。
"小花,你怎么了?眼睛都哭肿了。"第二天一早,石头关切地问我。
我差点又要哭出来,但忍住了,摇摇头说没事。
春节那天,赵德福真的来了,是个四十来岁的汉子,高高瘦瘦的,脸晒得黝黑,眼睛和石头一模一样。
"石头,这是你亲爹。"爹把石头叫到跟前,艰难地开口。
石头愣住了,不可思议地看着面前的陌生人。赵德福则激动地上前,一把抱住石头:"儿啊,爹可找到你了!"

石头挣扎着从他怀里出来,退到爹身后,死死抓住爹的衣角:"我爹在这儿呢,你是谁啊?"
赵德福愣了一下,随即苦笑:"石头,我是你亲爹啊,你小时候跟你爷爷走丢了,这些年我一直在找你..."
"不,你不是我爹!"石头大声喊道,"我爹是张队长,我娘是张婶子,我姐是小花,我是张石头!"
一屋子人都被这话震住了。爹红着眼圈,转身对赵德福说:"老弟,你看...要不这样,你先住下,让孩子慢慢接受..."
赵德福眼里噙着泪,但还是点点头:"也好,我这些年一直在找他,不差这几天了。"

第二天一早,我们发现石头不见了,全家人急得团团转,四处寻找。最后是村口老王在他家的柴垛里找到了石头,浑身冻得发抖,说什么也不肯回家。
"我不回去,那个人要抢走我!"石头抽噎着说。
老王把石头抱回了我家,赵德福看到儿子这模样,心如刀绞,但也无可奈何。他在我家住了三天,每天都试图接近石头,但石头就是不理他,甚至躲着他走。
第四天早上,我们发现赵德福留下一封信就走了。信中说,看到儿子过得这么好,他很欣慰,但也看出儿子已经把这里当成了家,把张家当成了亲人。他不忍心硬要把孩子带走,就当这孩子是他送给张家的,希望石头能健康快乐地长大。
爹把信念给大家听后,娘哭了,石头却松了一口气,笑嘻嘻地说:"我就知道我是张家的儿子!"
从那以后,石头彻底放下心来,在我家安心长大。赵德福虽然走了,但每年都会寄来一封信和一些土特产,逢年过节也会打个电话问候。
石头慢慢地也接受了这个"亲爹"的存在,偶尔也会回一封信,但始终把我们家当成自己真正的家。

1989年,我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跟着村里的姐妹一起进了县纺织厂。石头那时候已经读初中了,个子蹿得老高,整个人黑瘦黑瘦的,但特别有精神,笑起来还有两个小酒窝,村里不少小姑娘偷偷喜欢他。
那年,我家添置了村里第一台黑白电视机,是爹用了半年的工资买的。电视一到家,全村的人都来围观,挤满了我家的院子。石头在人群中指挥大家坐好,还亲自爬到房顶上给天线调角度,可神气了。
1992年,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了神州大地,村里人也开始做起了小买卖。我的两个姐姐都已经嫁人,各自忙着自己的小日子。我在纺织厂认识了现在的丈夫,一个老实巴交的机修工,婚后我们在县城安了家。
石头高中毕业,本来可以报考大学的,但他选择了参军。临走那天,他穿着崭新的军装,站在我家院子里,笑容比阳光还灿烂。爹给他拍了张照片,洗出来后装在了我家最好的相框里,摆在正屋的柜子上。
"石头,在部队要好好表现,有啥困难就跟家里说。"爹拍着他的肩膀说。
"放心吧,爹,我在部队一定好好干,给咱张家争光!"石头挺直了腰板。
娘在一旁抹着眼泪,给他塞了一包她亲手缝的针线包:"兜里揣着,别丢了。"
"知道了,娘,您就放心吧。"石头紧紧抱了抱娘。

送走石头那天,爹娘都很沉默。晚上,我听见娘在屋里抽泣。自从石头走后,家里突然变得空荡荡的,少了他的笑声和脚步声。
在部队的三年,石头立了两次三等功,还入了党。他寄回来的照片上,那身军装穿得笔挺,脸上的笑容依然灿烂。每次收到他的来信,娘都要反复看好几遍,然后小心翼翼地收进她的针线盒里,跟她的宝贝一起存着。
1996年,石头退伍回来,被分配到了县公安局工作。那年,农村的集体企业开始改制,我所在的纺织厂也不例外。我和丈夫都下了岗,拿了一笔不多的补偿金,在县城摆了个小摊卖早点。
日子虽然不好过,但好在一家人都健在,互相扶持。石头工作稳定后,时常接济我们,逢年过节也会给爹娘买些营养品和新衣服。
2000年左右,石头谈了个对象,是县医院的一名护士,长得俊俏,性格也好。对方家里原本有些不同意,嫌弃石头是个"捡来的",但架不住石头工作好,人又踏实,最后还是答应了这门亲事。
结婚那天,石头特意回村里办酒席,请了全村的人。他跪在爹娘面前敬茶,哽咽着说:"爹,娘,这些年是你们把我养大,给了我一个家,我这辈子都报答不完。"

爹娘抹着眼泪,笑着说:"好好的,说这些干啥,你过得好就是对我们最大的报答了。"
婚后,石头在县城买了房子,接爹娘去同住。刚开始爹娘不习惯城里的生活,总想回村里。石头就在楼顶搭了个小菜园,让爹娘种些蔬菜,这才让两位老人安心住了下来。
2008年,石头的儿子出生了,取名"张小军"。爹乐得合不拢嘴,成天抱着孙子到楼下溜达,逢人就夸:"看我孙子,虎头虎脑的,长得多像我们石头小时候啊!"
那些年,石头在公安局工作兢兢业业,从普通民警一步步升到了刑侦队长。他办案认真负责,几次立功受奖,还上了县电视台的表彰节目。爹娘看到儿子在电视上出现,高兴得一晚上睡不着觉。
2012年,我爹因为肺炎住进了医院。石头不分昼夜地守在病床前,亲自喂饭喂药,寸步不离。爹病好转后,拉着石头的手说:"石头啊,爹这辈子做得最对的一件事,就是当年把你留在了家里。"

石头红着眼圈说:"爹,您别这么说,是我该谢谢您们才对。"
2018年,石头当上了县公安局的副局长。同年,他亲生父亲赵德福来县里看他。多年不见,赵德福已经是满头白发的老人了。石头把他接到家里住了几天,给他买了新衣服,还带他去医院做了全面体检。赵德福临走时,握着石头的手说:"儿子,我这辈子做得最对的一件事,就是当年让你留在了张家。"
看着两位"父亲"相处得融洽,我们全家人都很欣慰。
2023年,我爹因病去世,享年八十五岁。石头跪在灵堂前,哭得像个孩子。办丧事时,他事无巨细地安排好一切,让爹走得体面又有尊严。村里的老人都说,几十年了,还真没见过这么孝顺的儿子。
如今,石头的儿子张小军已经考上了警校,立志要像爹一样当一名人民警察。石头和妻子工作稳定,生活美满,常常接济我们这些姐姐。娘虽然年事已高,但在儿子、儿媳和孙子的照顾下,身体硬朗,天天乐呵呵的。
回想起1978年那个春天,娘从河沟里捡回来那个脏兮兮的小男孩,谁能想到,这块"石头"竟然成了我们张家的"定海神针"?

前几天是娘的八十大寿,全家人都回来给她贺寿。石头包了一桌丰盛的宴席,又是敬酒又是唱歌,把娘乐得合不拢嘴。
酒席上,石头举起酒杯,对着我们全家人说:"今天是娘的大寿,我想借这个机会谢谢我的家人。是你们给了我一个家,让我有了根,有了魂。我这辈子能有今天,全靠爹娘的养育之恩,姐姐们的疼爱。我永远是张家的儿子,永远是小花的弟弟!"
听到这话,我不禁泪眼婆娑。曾经那个脏兮兮的小男孩,如今已经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是我们全家的骄傲。
是啊,缘分这东西,真是妙不可言。有时候,一个不经意的善举,可能就改变了一个人的一生,也温暖了一家人的一生。
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我娘当年从河沟里捡回的那块"石头",如今已经成长为我们全家的"定海神针",支撑起了整个张家的脊梁。
这,大概就是我们农村人常说的那句话吧——好人有好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