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失联30多年的老同学,居然喜欢《道德经》20多年了,那还是他在深圳龙岗区医院专家门诊工作是时候,常年接触到国际友人,他就是受到那些外国人的影响才慢慢喜欢上的《道德经》。
春节前,他从我大姐那里了解到我的电话,相约节后小聚。从他这几天断断续续的电话中,我感觉他对《道德经》的理解比我要熟悉的多。今天他就说到一个令我很震撼的话题。
他说,同样读《道德经》,中国人读出了炼养、人生、境界、修证悟等“人生境界”,极少有人触及“人群”问题。
他说,这跟他的初衷不一样,他当初之所以喜欢《道德经》,是西方人告诉他,老子是“革命的、科学的、民主的和自由的”的化身,他感觉好奇,才引发了他的兴趣。
作为亚太地区骨科学领域的著名医生,为何不是从练养、从修身角度来审视《道德经》,反而是从跟他不相关的“革命自由民主”方面下手呢?
因为,革命就意味着除旧布新,自由就意味着自然和谐,民主就意味着平等待物,而这些都是作为一个医者跟患者良性互动的必备素质。在潜移默化过程中,在让自己生命充实的同时,也会分享给他的服务对象。
他认为,老子身为周王室柱下史,王官之学的学术领袖,他应该站位极高,视野极开阔,他关切的应该是比个人身家性命更高远更宏阔的问题。
他以“善建者不拔,善抱者不脱”这一章为例,说明西人跟国人在领会文化元典上的差异:
“这一‘拔’一‘脱’,被人注解的支离破碎,网上的注解多倾向于建立‘道心’‘德心’,然后以此引导修行证道。”
“我曾经比较过,历史上的名家,包括那些高道名家,那些以修炼养生为宗的人在内,比如成玄英、李荣、李涵虚、憨山德清等,虽身在玄门、沙门,却不局限于玄门,能辞旨高迈,去玄虚之说,实为难得。”
“而当下的网络注文,不是谈玄说虚的‘境界说’,就是‘九窍四关’的养生说,即使陈鼓应这样的大家也未能免俗。”
“你再看看法国汉学家瑞莲的译文,他认为‘善’就是善于为道者、有道者,他所建立和拥有的的东西,是不可夺取和脱落的。至于下边的‘修之于身、家、乡、邦、天下’,跟一些国人理解的修道一点关系都没有,而是‘治’。”
“一‘修’一‘治’,胸襟大不同,前者局限性太大,只能是修行。后者涵盖前者,极具包容性和开放性。”
他对我搜集的参考译本不以为然,他说他以前也这样,见到自以为好的注本就收藏起来,也收藏约二三百种,后来再看时,都“不足观”了,渐渐地也都删除了,目前也就十几种注本。
我问他,是什么原因造成的这种中西方观念的差异?
董寅说:还不是文化土壤?《道德经》就是一面镜子,他照出来的都是他想要的,而不是老子要说的。
玄学就是明证。为什么玄学会产生于东汉而不是西汉?为什么会兴盛于魏晋而不是战国?就像我们西医,为什么是随着列强的入侵而进入中国,而不是中国主动引进?所以,每一种学术思潮或运动,必定由其内外诸多因素交互作用使然。
汉末魏晋时期的文人士大夫“祖述老庄”的初衷,只是为了躲避党锢之祸而全身避害,既然如此,他当然要过滤掉社会的政治的色彩,而在个人修身养性方面大做文章,隐藏进取的锋芒。
但玄学也有功劳,那就是促进了三教的繁荣发展,刺激了佛学的中国化。隋唐以后,三教并立互为镜鉴,影响至今。
可是,《道德经》若是只能用来谈玄论虚而不能用之于社会实践,岂不陷于清谈之学而于人于国无益?
而西人没有我们这种文化影响,就像黑格尔那样的的欧洲中心论者,那么攻击老子孔子,但他还是得承认,老子是与与哲学密切相关的生活方式的创始人。
跟黑格尔同时期的谢林、费尔巴哈等德国哲学家,都认为老子深入到了事物的最底层,波尔则说,他不是理论的创立者,他只是道家的得道者。
李约瑟站在西方科技史的角度总结的很到位,他认为道家对自然界的推究和洞察,不逊于亚里士多德以前的希腊哲学,而且是中国整个科学的基础。他认为道家思想不仅是关于科学、民主的论述,并且在政治上是革命的,“它是后来产生的中国一切科学技术思想的基础”。
美国中国经济问题专家邓正莱则认为《道德经》就是中国的自由宪章。
这样的评价,国人乍看是不会承认的,认为他们在扯淡,我们翻看历史上的名家解读,包括那些修者在内,有几个注本里面不包含这层意思呢?有几个不带有“圣人之治”“和谐自然”的思想呢?
所以,中国真正读懂老子的,大体也是这样,只不过跟队伍无比庞大的社科“清谈”者群体相比,显得声音微弱一些而已。
其实,帝王们也并不是不知道老子真义,比如朱元璋虽然明说“斯经乃万物之至根,王者之上师,臣民之极宝,非金丹之术也”,并且把“善建者不拔,善抱者不脱”解释为“抱道”“德治”就会国基稳固。
但他的注文念念不忘“奉天承运”之说,他对29章“将欲取天下而为之,吾见其不得已。天下神器也,不可为也。为者败之,执者失之”的解释大体是说:天下国家即民心,此神器也。不可强谋之,只有天命所归而不得已,方为之。
朱元璋这是借老子而抒胸臆,不忘宣扬王权天授思想。唐玄宗则将“神器”理解为“上天赐予的王权王位”。
“老同学,你看到了吧?在君主专制的封建社会,即使能贴近老子思想的大有人在,但归根结底都脱离不掉一个‘玄’字。晏婴说‘橘生淮南’,‘所以然者何?水土异也’。”
严复的评论一针见血:“黄老之道,民主之国之所用也。故能‘长而不宰’,‘无为而无不为’。君主之国,未有能用黄老者也。汉之黄老,貌袭而取之耳。君主之利器,其惟儒术乎!”
“你要说是什么原因造成的中西方的文化差异,严复的结论就是我的看法。”
你把“善建者不拔”这一章的大意说说吧?
老同学嘿嘿地笑道:不都说了吗?善建者、善抱者就是有道者,其实就是老子说的圣人,抱道怀德的有道者,他与道同在,他所建立和拥有的不可能被毁弃或丢失,所以子孙后代得以祭祀他们而不被忘怀。
有道者以无为之道管理自身,他的所得才是真实不虚的。推而广之,用它来管理家庭、乡镇、邦国、天下,那么,那样的家庭、乡镇、邦国、天下才能富裕、丰富、惠及百姓。
所以,从个人来看治身,从家庭来看治家,从乡镇来看治乡,从邦国来看治国,从天下来看治天下,其作用是一样的。我怎么知道天下就是这样治理的呢?就是基于上述认知。
最后他提醒我,一定要好好聊聊,要不是我当年帮忙,他可能会在宿州黄口镇医院干到退休呢。我知道他是在推恩于我,作为安医大毕业的大学生被安排在乡下医院,那只是个短暂的过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