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留着这张照片啊?”妻子站在书桌旁,语气里带着点调侃,更多的是感慨。
我低头没吭声,手指轻轻抚过那张照片的边缘。黑白的照片已经泛黄,边角处毛毛糙糙的,但照片上那人的笑容却依旧清晰。
“都几十年了,还是忘不了她吧?”妻子拿起照片,盯着看了半天,忽然笑了,“要不咱回去看看她吧,了却念想,我陪你一起去。”
她这话,说得轻巧,却像一块石头,砸在了我的心口上。
我愣了半天,手里的书不由得掉在了地上。
照片上的人,是林小梅。
那是1970年春天,我和一群同学从城里出发,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又颠簸了大半天的卡车,才到了那个叫南溪村的地方。
村子很穷,放眼望去,尽是些低矮的土坯房,很多屋顶都漏了,村子周围是一片片光秃秃的田地,风一吹,黄沙满天。
初到那天,村里人围着我们看,像看稀奇的玩意儿。
队长是个五十多岁的老汉,叫张老贵,满脸皱纹,皮肤黝黑,一看就是常年在地里刨食的人。
“这地方啊,不比你们城里,日子苦,但人心实诚。”张老贵一边安排我们住在村里的祠堂,一边叹气,“将就吧,别嫌弃。”
祠堂里空荡荡的,地上铺了些稻草,就是我们的床。
那一晚,冷得要命,风从破败的窗缝里灌进来,冻得人浑身发抖。
可谁都没吭声。
我们知道,来了这儿,就得适应。
林小梅是我们那批知青里最小的姑娘,扎着两根短短的麻花辫,脸上总是带着笑。
她跟我们不一样,她是本地人,家里穷得揭不开锅,没读几天书,就被送到队里当临时工。
她很爱笑,嘴巴甜,村里人都喜欢她。
可她的笑,总让我觉得透着点苦涩。
。
林小梅站在田埂上,双手叉腰,笑得直不起腰:“李大哥,你挑水的样子,比隔壁老牛还滑稽!”
我被她笑得脸一红,心里却有点不服气。
“你行你来试试!”我把扁担往她手里一递。
谁知道她一挑就是两大桶,脚下稳得很,步子轻快,水一点儿没洒。
“怎么样?”她回头冲我笑,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星。
那一刻,我心里一颤。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跟林小梅渐渐熟络起来。
她总爱缠着我问城里的事,问得最多的,就是“李大哥,你说我以后能不能进城?”
每次我都随口回一句:“能啊,只要你努力,总有一天能进城。”
她听了就笑,笑得像个孩子。
后来,生产队里来了个名额,可以推荐一个人去公社当学徒,学制陶。
大家都眼红。
我能感觉到林小梅也想去,但她从没说过。
那段日子,她的话变少了,眼神却总是落在远处,像是在盼什么,又像是在怕什么。
结果公布那天,我被推荐了。
我站在人群里,听着自己的名字,竟然高兴不起来。
林小梅站在不远处,低着头,手指绞着衣角,听到我的名字时,抬起头冲我笑了笑。
那笑容让我心里发酸。
临走前,她塞给我一张照片,说:“李大哥,这张照片你留着吧,算是个念想。”
照片上的她,扎着麻花辫,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棉布衣,笑容里带着一丝羞涩。
我接过照片,想说点什么,她却转身跑开了。
那一晚,我躺在祠堂的稻草堆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照片被我放在胸口,隔着衣服,能感受到它的温度。
进了公社后,日子忙碌又单调。
我学着制陶的手艺,心里却总惦记着林小梅。
后来,我被调回了城里。
回城的那天,我站在公社门口,回头看了一眼南溪村的方向。
天边有一丝微光,像极了林小梅的笑。
回城后,生活被各种琐事填满。
我没再联系林小梅。
后来听说,她嫁给了村里的一个木匠,日子过得还不错。
我心里松了口气,却又觉得空落落的。
这些年,每次翻到那张照片,我都会想起她。
她的笑,她的眼神,她的声音,像是一段埋在心底的旋律,时不时便会响起。
今年春节前,妻子非拉着我去了一趟南溪村。
村子早就大变样了。
泥泞的路变成了水泥路,土坯房换成了砖瓦房。
张老贵早就不在了,村里的人大多不认识我们。
好在村主任还记得林小梅的名字,他告诉我们,她现在住在县城。
我们赶到县城时,天已经擦黑了。
林小梅住在一栋老旧的居民楼里。
听到敲门声,她打开门,看见我的那一刻,愣住了。
“李大哥?”她的声音有些颤抖。
我站在门口,手足无措。
她的头发已经花白,眼角布满了皱纹,但那双眼睛,依旧明亮。
她请我们进屋,给我们倒了热茶。
屋子很简单,墙上挂着几张老照片。
其中一张,是我们知青点的合影。
她指着照片说:“你看,这些年,我一直留着。”
我的心猛地一震,鼻子一酸,眼眶瞬间湿了。
那晚,我们聊了很久。
她说起这些年的生活,说起她的丈夫,说起孩子。
她的语气平静,眼神却透着一种说不出的释然。
分别时,她站在门口,目送我们离开。
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她站在夜色里,身影瘦小,却很坚定。
回到家,妻子问我:“心里是不是舒服点了?”
我点点头,长长地舒了口气。
那一刻,我才明白。
珍藏的,不是那张照片,而是我们共同经历的那些年,那些人,那些情谊。
这些记忆,虽不可回头,却永远鲜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