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58年秋某夜,六合城头飘着落叶,城外连营百里的太平军帐,篝火映得夜空猩红如血。温绍原伫立箭垛前,手指摩挲着腰间玉带钩,上好的和田青玉,雕着五幅捧寿的纹样,是六年前赴任时老母给的念想。守备秦淮阳禀报道:“粮仓糙米已经见底,金疮药前日也刮完了。”望着沾染血垢的城墙砖缝,温绍原道:“把县衙后院的观音土挖出来,混着米粥煮。告诉百姓,本官与他们同分这一碗断头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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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清道员温绍原画像
温绍原(?—1858年),湖北江夏人,官至江宁知府、道员等职,太平军席卷东南时,他曾据守六合城五载,后城陷殉国。温绍原少负奇谋胆略非凡,于六合知县任内秉公执法体恤民情,深受百姓爱戴。1852年,得知武昌陷落,他准确预判处在南北要冲的六合大战在即,屯粮练勇积极备战。次年,朱锡琨率北伐太平军迷路误入六合,先胜后败,军营造饭失火被城内清军趁机偷袭得手,损失惨重。
太平军顺江东下摧枯拉朽,却在六合县城遭遇重挫,温绍原一战扬名。此后两年,他增守要隘督办团练,率众屡屡出击破敌焚营,因功署理江宁知府,又联手张国梁攻坚立功,克复江浦、浦口,擢升道员。江南大营主帅向荣极为看重温绍原,上折称“文臣知兵,莫过于温”,调拨旧炮12门充实城防,并委任其担任南军翼长。但六合地处江北,防务却被划归江南大营,温绍原的人生命运已埋下祸根。
清代绿营“分汛驻防”制度下,江北大营(扬州)与江南大营(孝陵卫)本应协同防卫长江下游。但咸丰帝为制衡汉臣,刻意安排满人托明阿、德兴阿先后执掌江北大营。据《清实录》统计,1853年至1856年间,两营为争夺厘金爆发过7次公开冲突。六合作为江北唯一隶属江南防区的城池,年需8千两的军费常遭江北克扣,这种制度性矛盾在向荣病故后愈发激化。
1856年,江北、江南大营先后被破,托明阿、向荣两位主帅,一个被革职一个亡故。德兴阿奉命为钦差大臣加都统衔,移驻浦口重建江北大营。次年,温绍原剿灭天长、来安匪乱,列上所部战绩,德兴阿上折弹劾其“越境邀功”,温不服力争遭到褫职,仍驻守六合。军机处存档显示,德兴阿的弹劾奏折指责温绍原擅自接纳江南溃兵“致贼侦知虚实”,其同时参奏的7名官员中,唯独温绍原的罪名未获任何查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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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江苏地图
江南大营主帅则由和春继任,其好友何桂清也由浙江巡抚升任两江总督。何桂清上折称温绍原激励绅团练勇剿贼,凭一县之力屡建奇功,使江北大营无西顾之忧。他先以“守城需才”为由暂保温绍原,再密奏“江北诸将,实无出温右者”。为平衡满汉关系,何桂清特意保举德兴阿心腹詹启纶为总兵,咸丰帝下旨将温绍原降为知府留用。“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一来一回间,温绍原与德兴阿的隔阂更深。
1858年,陈玉成自安徽举兵解天京之围,攻陷江浦,德兴阿退守六合,褫双眼花翎革职留任。太平军连克天长、仪征,德兴阿不能救,又丢失扬州,褫世职。当年9月,陈玉成大军围攻六合,咸丰帝下诏催促德兴阿速援,他拥兵8千于邵伯,以“防务吃紧”为由观望不前,温绍原坚守一月,城陷殉国。张国梁率兵渡江克复扬州,马不停蹄西援六合,于城陷次日抵达,只能捶胸顿足望城兴叹,随即移军南归。
温绍原力竭捐躯,清廷追赠布政使衔,予骑都尉世职,于六合建专祠,谥壮勇。江北大营一败涂地,何桂清趁机上折,称德兴阿秉性粗率毫无谋略,以致贻误军机;和春也弹劾其举动乖谬,难以图功,咸丰帝未予处置。1859年,德兴阿奉诏克复六合久战无功,革职回京,交僧格林沁差遣。自此,江北不置帅,军务统归和春节制。但讽刺的是,接防的江南大营为填补江北真空,南岸兵力从七万稀释至四万,次年又因李秀成“围魏救赵计”降至两万,被其击破,成就了忠王的封神一战。
赢得“两营”之争仅一年,江南大营将帅就全部殒命,张国梁在丹阳溺毙,和春于苏州浒墅关自尽,何桂清弃守常州被逮京问斩。1860年6月,无人可用的清廷实授曾国藩两江总督,次年底又命其督办苏、皖、浙、赣四省军务。湘军军费从年耗180万两猛增至420万两,曾国藩在私信中精辟总结:“两营相争,徒耗国帑百万;一朝俱焚,乃有湘军之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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描绘清代官员的油画作品
江南、江北大营的内耗暴露了清廷的根本性困境:既要依赖汉人平叛,又恐惧其坐大。温绍原的悲剧性,在于其儒家理想与体制现实的剧烈冲突。作为传统士大夫,他以“城亡与亡”践行忠义;作为军事指挥官,他深谙近代防御战术,将小小的六合打造成江北要塞。但所有这些努力,都败给了腐朽的八旗制度与满汉隔阂。罗尔纲的评价尤为精当:“温公之死,非战之罪,实亡清之兆也。”
参考资料:赵尔巽《清史稿》、罗尔纲《太平天国史》、《清文宗实录》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