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叔子，今年清明还来不来？＂婆婆盯着我的眼睛问。
我一下子愣住了，手里的毛衣针掉在了地上，叮咚一声，惊醒了趴在炕头晒太阳的老花猫。
1989年的那个清明节，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那年春天来得特别早，老房子前的杏花开得漫天遍野，空气里飘着淡淡的花香。
我跟老公陈国富结婚刚好三年，那会儿还在砖瓦厂上班，一个月工资才68块钱，每天天不亮就得去上班，手上的茧子磨了一层又一层。工友们都说我是厂里最能干的女工，可我心里清楚，这都是为了让婆婆过上好日子。
记得那天一大早，我正在院子里喂鸡，远远就听见汽车的声音。
小叔子陈国平一家开着那辆破旧的桑塔纳从县城赶来，车子还没停稳，上高二的侄子小强就撒欢似的跳下车，嘴里喊着：＂奶奶！婶婶！＂脸蛋冻得通红，可那股欢快劲儿，把整个冷清的院子都给带活了。
＂哎哟，我的心肝宝贝！＂婆婆一把抱住小强，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这几年，每到清明，小叔子一家都会赶回来，跟我们一块给公公上坟。自打五年前公公走了，婆婆就格外看重这个日子。
那天天还没亮，她就起来准备祭品。我推开她屋门时，看见她正对着公公的遗像发呆，桌上的白蜡烛安静地燃烧着。屋里还放着公公生前最爱听的评弹，音乐声轻轻的，像是在诉说着什么。
＂妈，您歇会儿，让我来准备吧。＂我心疼地说。
婆婆摆摆手：＂你公公生前最讲究这些，得用心准备。＂说着就去厨房忙活，蒸馒头、煮鸡蛋、炒菜，忙得满头大汗。
我看着婆婆忙碌的背影，想起公公刚走那会儿，她整宿整宿睡不着，半夜里经常能听见她在房里低声啜泣。那时候，我和老公轮流守在她房门外，生怕她想不开。
上坟的路上，婆婆一直念叨着公公。村里老人见了都要说两句：＂老陈家的，你家老陈真是个好人啊！＂
说起公公，村里人都竖大拇指。他是村里第一个开拖拉机的，起早贪黑地干活。记得有一年，村里闹旱灾，公公二话不说，开着拖拉机给全村人送水，轮胎都磨破了。
为了供小叔子上大学，连续三年没添过一件新衣裳，大冷天还穿着补丁摞补丁的棉袄。每次我心疼地要给他买件新的，他就笑着说：＂不碍事，钱得留着给国平交学费。＂
上完坟回来，看着院子里晒着的玉米，我心里一动：＂要不咱去县城老街那家新开的饭店吃顿好的？听说他家的红烧肉可香了。现在日子好过了，咱也该让妈享享福。＂
婆婆立马皱起眉头：＂在家吃不好啊？还省钱。＂
我还想再说，谁知婆婆突然拍桌子站起来：＂你这是嫌弃在家做饭麻烦是不是？你公公在世时，哪次清明不是全家团圆？你这是想改规矩？＂
我一下子懵了，老公在旁边使眼色。小叔子赶紧打圆场：＂妈，在家吃挺好的，我都想念婶子做的红烧肉了。上回我同事还问我，咱家的腌菜方子能不能教教他们呢。＂
那顿饭吃得特别沉默。油盐酱醋瓶子碰撞的声音格外刺耳。婆婆一口没动，只是不停地给小强夹菜：＂多吃点，读书辛苦，要补补。＂
到晚上送小叔子一家时，她忽然说：＂明年清明，你们不用回来了。＂这话像晴天霹雷，把我们都惊住了。
回家路上，老公叹着气给我讲起了往事。原来那会儿家里穷，公公却总能变着法子，把一顿粗茶淡饭做出年味来。
逢年过节，他总要骑着自行车去供销社排队买点肉回来。每到清明，他必定要包韭菜饺子，说这是祖辈传下来的规矩。
＂那时候吃饭店，得凭供应票。爸总说，在家吃，才有团圆的味道。＂老公说着，眼眶红了，＂记得我上初中那年，家里揭不开锅，爸硬是借钱给我交了学费，自己饿得胃病犯了也不说。＂
我一宿没睡好，满脑子都是公公生前的样子。还记得我刚进门那会儿，公公心疼我干活手生，总是偷偷帮我把重活干了。下雨天怕我滑倒，专门在院子里铺了一条石板路。
天蒙蒙亮，我就骑着自行车去了婆婆家。远远就看见她在院子里掐菜，背影有些佝偻，像极了当年的公公。
我二话不说，卷起袖子帮忙。＂妈，对不起。＂我一边择菜一边说，＂我不是嫌麻烦，就想让您也享享清福。＂
婆婆长叹一声：＂我晓得你是好心。只是啊，你公公走得早，这清明节的家宴，是咱全家唯一还能像从前一样团圆的日子。他走的时候，我答应过他，要把这个家的规矩传下去。＂
我这才明白，为什么每年清明婆婆总要起个大早，忙里忙外，看着我们吃饭却自己不动筷子。她是在用自己的方式，留住公公在世时的温暖。
想起公公临终前拉着我的手说：＂囡囡啊，要好好照顾你婆婆。＂我眼泪一下子涌出来，抱住婆婆：＂妈，您放心，以后每年清明，我都给您包韭菜饺子，就跟爸包的一样。您教我包，好不好？＂
婆婆愣了一下：＂你还记得你公公爱包饺子？＂
＂那可不，村里人都说爸包的饺子是一绝！您忘了，我结婚那天，爸包了一整天的饺子，手都起泡了还舍不得停。＂
婆婆破涕为笑：＂你这孩子，跟你公公一样，心细。＂说着，她慢慢走进堂屋，从箱底翻出一个旧布包，里面装着发黄的面粉。
＂这是你公公最后一次磨的面，我一直留着，想着等个特别的日子用。＂说着，婆婆的眼泪又掉下来了。
我赶紧接过布包：＂那咱们今天就用这面包饺子，让爸也跟着高兴高兴。＂
从那以后，每个清明我都坚持在家做饭。小叔子一家也从没断过回来。渐渐地，饭桌上多了欢声笑语，我们会说起公公生前的点点滴滴。
婆婆教我腌制咸菜，说这是公公最爱吃的味道。她还把公公的老照片拿出来，给小强讲爷爷年轻时的故事。
有一年，我看见婆婆偷偷把公公的碗筷摆在桌上，还给他盛了一碗饺子。那碗饺子一直放到天黑，谁也没敢动。
去年清明，小强考上了重点大学，拿到录取通知书第一个就往老家跑。看着外孙女背着书包进门，婆婆眼睛都笑弯了：＂你爷爷要是在，准得乐得合不拢嘴。＂
晚上，婆婆偷偷塞给小强一个布包，里面是她一点一点积攒的钱：＂这是奶奶的一点心意，你上大学用。你爷爷生前最大的愿望就是让子孙都能读书，你要好好学习。＂
如今的清明，我家的院子里飘着韭菜饺子的香。婆婆常说：＂有个热热闹闹的家，就是你公公最大的心愿。＂
看着满桌子的家人，我知道，这才是最珍贵的团圆。滋味在白发中沉淀，在岁月里发酵，慢慢浸润成了生活最美的底色。
那些年的清明节，就像串起来的珍珠，每一颗都映照着我们的笑与泪。饭桌上，婆婆偶尔还会说起当年的事，眼里的光芒依旧明亮。
村里人都说，我们老陈家的清明饭，吃的不是饭，是团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