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那是张家的小子,咱管不管?”我低声问,心里直打鼓。
父亲没理我,只是脱了鞋,开始卷裤腿,动作利落得让我愣住了。
池塘那边,张家的小子已经扑腾得快没力气了,张家姑娘哭得撕心裂肺,声音都变了调。
我心里别扭得很,张家人那张嘴,平时可没少讽刺我们,甚至连我妈给人家提过几次水、借过几回盐的事都翻出来编排,说我们家穷得没骨气。
可父亲竟然说跳就跳,连犹豫都没有。
这事儿,要从头说起。
1987年,村里家家都穷,穷得透彻。
我们家尤其穷。
我记得小时候,家里有一大木柜子,里面装的不是衣服,而是布头。
那些布头是我妈从亲戚、邻居家捡来的,七拼八凑地给我和弟弟做衣服。
裤腿上补丁摞补丁,连缝线的针脚都能看出时间的痕迹。
我不在意穿旧衣服,反正村里孩子谁不是补丁摞补丁?
但我妈心里始终过意不去。
她总说:“再穷,也得让孩子过个像样的年。”
于是,那年腊月,我妈领着我和弟弟上集市,咬着牙给我们一人买了一件新衣服。
那是我第一次穿新衣服,心里跟喝了蜜似的。
可谁知道,那衣服没穿几天,弟弟的背上就长了疹子。
我妈一开始以为是孩子上火,还给弟弟煮了好几天的菊花茶。
但疹子越来越多,最后甚至抓破了皮。
这下,我妈急了,跑去找村里的赤脚医生。
医生说:“这衣服料子不行,穿着闷得慌,孩子皮肤嫩,受不了。”
我妈气得直骂:“花了钱买新衣服,竟然还害了孩子!”
后来一打听,这衣服是张家从外地批发来的,料子又便宜又劣质。
我妈一怒之下去找张家理论。
张家那对夫妻可不是什么好相与的。
张婶一听我妈说衣服不好,立马翻了脸:“衣服都卖出去了,跟我可没关系!你家要是穿不起新衣服,就别来买,怪谁呢?”
一句话把我妈气得眼圈都红了。
两家当场吵得不可开交。
张婶还当着村里好几个人的面说:“穷就穷吧!别又想当好人又挑三拣四!”
我妈气得回家路上摔了两次筷子。
从那以后,我们家和张家彻底结了梁子。
两家人走在路上连头都不点,见面就当没看见。
可谁能想到,半个月后,张家的小子会掉进池塘,喊救命的声音听得人头皮发麻。
那天傍晚,天刚下过一场大雨,空气湿漉漉的,带着泥土的腥味。
父亲带着我去村后的小树林抓知了猴。
一路上,积水没过脚背,泥泞的路上踩一脚陷一脚。
我边走边抱怨:“早知道下雨就不来了,鞋都脏了。”
父亲乐呵呵地说:“抓知了猴,就得趁这种时候,雨一冲,它们全都从洞里爬出来了。”
树林里果然不少知了猴,树干上一只接一只。
我和父亲抓得起劲,突然听见远处传来一阵喊声。
“救命啊!救救我弟弟!”
声音尖利、急促,像是要哭断气了。
父亲停下手里的活儿,拉着我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跑。
跑到池塘边一看,果然是张家的小子。
池塘里的水很浑,水面上漂着一层稻草和树叶。
雨水把池塘灌满了,远远看去,像是平地,根本看不出下面是深水。
张家的小子就扑腾在那浑浊的水里,脑袋一上一下。
池塘边,他姐姐哭得脸色煞白,连喊话的力气都快没了。
我站在一边,心里别扭得很。
张家那两口子平时对我们家可没少讽刺挖苦,现在他们的孩子掉进池塘,凭什么让我们管?
“爸,咱管不管?”我压低声音问。
父亲没理我,低头脱了鞋,又把裤腿卷到膝盖,紧接着把衣服一脱就往水里跳。
他在水里扑腾了几下,游到张家小子身边,一把拽住他,把他拉到岸边。
我站在岸上,心跳得厉害,手心里全是汗。
张家的小子被救上来时,脸色白得吓人,嘴唇直哆嗦,浑身湿透,像只落汤鸡。
他姐姐扑过来抱住他,哭得更厉害了。
父亲喘着粗气,把湿透的裤腿往下拉了拉,抬头对张家姑娘说:“带你弟回家,好好歇着,别再往这边跑了。”
说完,他转身就走。
一路上,父亲脚上的泥巴掉了一路,裤腿还滴着水。
我跟在他后头,越想越想不通。
“爸,你咋就不生气呢?”
父亲头也没回:“气啥?娃是无辜的。”
晚上,张家那对夫妻来了。
他们带着一篮鸡蛋和一块腊肉,张叔一进门就跪下了:“老陈,今天多亏你,要不然我儿子这条命就没了!”
张婶站在一边,眼圈也红了:“嫂子,我那天说话不中听,是我的不是。这篮鸡蛋和腊肉,是我们的一点心意,您一定要收下。”
我妈起初还不情愿,可看着张叔跪在地上,话也说不出口了。
后来,张家那对夫妻把衣服钱退了回来,还送了两件新衣服过来。
张婶一边递衣服一边说:“嫂子,这回是纯棉的,我特意挑的,孩子穿着肯定舒服。”
我妈摆摆手:“衣服就算了,孩子没事就好。”
张婶硬塞到我妈手里,眼眶还泛着泪光。
自那以后,张家人像变了一个样,见了面主动打招呼,逢年过节还给我家送东西。
张家的小子长大后考上了大学,每次回来都带着礼物来看我爸妈。
有一年过年,他端着酒杯,眼圈发红地对我爸说:“陈叔,要不是您,我哪还有今天。”
我爸笑着摆摆手:“人活一辈子,不能昧了良心。”
他说这话时,眼里带着光。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