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济钱
"四姨,这次真不能借了。"我妈把手里的碗重重地放在桌上,声音有些发颤。
那是1988年冬天,大雪纷飞的除夕前夜。
北方的冬天格外难熬,刺骨的寒风呼啸着刮过小巷,屋外的积雪已经没过了脚踝。
四姨穿着满是补丁的蓝格子棉袄,搓着通红的手站在我家门口。
她头发有些花白,脸上的皱纹比上次来时更深了,显得特别憔悴。
我注意到她的棉鞋都快烂得露出脚趾了,脚上裹着好几层报纸,看着让人心酸。
"嫂子,就再帮帮我吧。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了,等开春就还你..."四姨的声音哽咽着,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
我躲在厨房门后偷看。屋里飘着白菜炖豆腐的香味,那是我妈特意为明天除夕准备的菜。
家里虽然不富裕,但好歹每顿都能吃上热乎饭。想起四姨家的情况,我心里一阵发酸。
这已经是四姨第三次来借钱了。记得第一次是1986年盛夏,四姨夫得了重病,卧床不起。
那时候医疗还没改革,看病要自费,一个普通工人一个月才挣四五十块钱,家里哪有多余的钱。
记得那天特别闷热,蝉鸣声震耳欲聋,电风扇吱呀吱呀地转着,却吹不散屋里的愁云。
四姨夫住院那会儿,我刚上初中。每天早上去学校前,都能看见四姨在医院门口卖煮玉米,可还是赚不够医药费。
那天放学回家,看见四姨跪在我家地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爸妈二话没说,把存了大半年准备给我买新书包的钱都借给了四姨。
我虽然心里有点不乐意,但看到四姨哭得那么伤心,也就没说啥。倒是我妈偷偷给我缝补了旧书包,说再用一年也不打紧。
第二次是1987年秋天,四姨为了儿子李小强上高中来借钱。那时候上高中要交不少费用,光学费就要一百多,还不算书本费和住宿费。
四姨家刚还完医药费,又遇上这事。我妈还特意去问了邻居家借了一百块,凑够三百借给四姨。
我清楚地记得那天,院子里的柿子树上挂满了金黄的果子,空气里飘着甜丝丝的味道。
四姨借完钱走的时候,特意摘了几个最大最红的给我,说等小强考上大学了一定报答我们。
那几个柿子特别甜,可我吃着总觉得有点苦涩。晚上躺在床上,听见爸妈在商量家里的开支,说要把准备买电视机的钱先搁一搁。
"你说这话我都听烦了。"我妈叹了口气,"上次借的两百块,前年借的三百,哪次兑现过?咱家日子也不宽裕,两个娃要上学,你看看家里,连个电视机都买不起..."
隔壁王婶子听到动静,探头过来看热闹:"哎呦,又来借钱啦?我说老刘家的,你也真是的,自家孩子上学都成问题了,还管别人家闲事。"
"你家闺女不是还要考高中吗?学费的事儿想好了没?现在哪像以前,上学不要钱的年代早过去喽!"
我妈脸一红,急忙把门关上。屋里静得能听见炉子里柴火噼啪的响声。
四姨跪在地上,身子微微发抖:"嫂子,我知道我不该来,可实在是走投无路了。家里连口粮都没了,孩子都饿肚子..."
"小强这孩子懂事,整天说不想上学了,要出去打工。可我不能让他变得跟他爹一样没文化啊...他成绩那么好,眼看着就要考大学了..."
我爸从里屋走出来,脸色沉沉的。他刚从纺织厂下夜班回来,整个人透着疲惫。
我能看出他眼睛里布满血丝,这些年他一直在上夜班,就为了多挣点夜班费。工厂里的机器声震得人耳朵嗡嗡响,可他硬是咬牙坚持着。
我以为他要发火,把四姨轰出去。谁知道他转身进了储物间,搬出一袋米和一袋面。
"带回去吧,够你家过个年了。"爸爸的声音有点沙哑。他的语气很平静,就像在说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
四姨愣住了,我妈也愣住了。我爸又从衣兜里掏出两百块钱:"这些钱你拿着。不用还了,就当我们救济你。以后别再来借了,咱就当没这门亲戚。"
那是爸爸刚发的年终奖,本来说好要给我买件新棉袄的。我的旧棉袄已经穿了三个冬天,袖子都磨破了。
四姨的眼泪唰地流下来,一个劲地磕头:"哥,我...我..."话都说不完整了。
我妈在一旁抹眼泪,把四姨扶起来:"姐,你先回去吧。这年节的,我再给你炒两个菜带回去。"
我听见我妈在厨房里低声抽泣,铲子敲在锅上的声音特别响,像是在发泄心里的难过。
过完年,四姨托人带来一封信。信上字迹歪歪扭扭,说她想明白了,决定和儿子去南方打工。
那会儿改革开放,深圳特区刚建起来没多久,到处都需要工人。信上说小强已经办好了退学手续,准备跟她一起去深圳。
我妈看完信,眼睛红红的。我知道她在担心,四姨从来没出过远门,这一走也不知道会遇到啥困难。
她连火车票都没买过,普通话也说不好,去了那么远的地方,真不知道该咋办。可日子总得过,人总得往前走。
1989年春天,四姨来信说她们母子俩在深圳站稳了脚跟。她在玩具厂打工,虽然每天要站十几个小时,但一个月能挣一百多块钱。
小强在工厂附近找了个跑腿的活,晚上去读夜校。我们全家人看着信上的内容,都悬着的心稍微放下了些。
信里还夹着一张照片,四姨穿着工厂发的蓝色工作服,站在一排机器前面,脸上带着疲惫却坚定的微笑。
1990年夏天,四姨第一次寄钱回来,整整五百块。信上说她已经当上了小组长,工资涨到了两百多。
小强也在夜校里学习认真,老师说他有天分,建议他去考职业学校。虽然累点苦点,但总算看到了希望。
1992年春节,四姨特意请了假回来过年。。
她把欠的钱都还清了,还特意从深圳带回来一盒进口巧克力,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吃到这么稀罕的东西。
更让人高兴的是,小强考上了深圳职业技术学院,学的是计算机专业。那时候电脑还是个新鲜玩意儿,大家都说这行业有前途。
我永远记得四姨临走时说的话:"这些年,我一直记着你爸说的那句话。他把钱当救济给我,看似伤了我的面子,实际上是给了我重新做人的勇气。"
多年后我问爸爸,当初为啥要那样做。他抽着旱烟,眯着眼睛说:"穷人的日子我懂。要钱容易,要人难。"
"咱把钱当救济给了,她心里也舒服,面子也有了。这样她还能挺直腰板做人,也不会寒了亲情。"
"其实啊,人这一辈子,不在乎你有多少钱,关键是要懂得做人。钱没了可以再挣,可要是把人心寒了,那可就真没救了。"
前些日子,我在深圳出差,特意去看了看四姨。她已经退休了,和四姨夫住在小强买的房子里。
小强现在在一家软件公司当工程师,娶了个深圳姑娘,小日子过得有声有色。
四姨领着我参观她的新家,指着墙上挂着的全家福照片说:"这些年,日子越过越好了。你说人这辈子啊,图的不就是个缘分吗?"
"要不是你爸妈当年救济了我家,就没有我们现在的好日子。你爸说得对,做人比要钱更重要。"
看着四姨慈祥的面容,我忽然明白了,那个大雪纷飞的除夕夜,我爸教会了我什么叫善良。
它不是无原则的心软,而是用智慧帮助他人既保全尊严,又不伤和气。这大概就是我爸的处世哲学,也是那个物资匮乏年代里最珍贵的人情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