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接《禅宗人物志:马祖道一(十)人性与佛性》
上回曾言,汾州无业禅师于马祖的呼唤声里“自性回首”,当下领悟“祖师西来意”竟是这般模样,他不禁感慨万千。既悲且喜、喜至泣下,真情自胸腔自然涌流,慨叹道:
“本谓佛道长远,勤苦旷劫,方始得成,今日始知法身实相,本自具足。一切万法,从心所生,但有名字,无有实者。”
真乃“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佛道、法门、真如、自性,诸般皆不过是权宜之论罢了。其宗旨仅有其一,于万物之中识自身,于众生之中见佛陀。
马祖随即印证道:
“如是,如是。一切法性不生不灭,一切诸法本自空寂。经云:诸法从本来,常自寂灭相。毕竟空寂舍,诸法空为座。此即诸佛如来住此无所住处。若如是知,即住空寂舍,坐法空座,举足下足,不离道场。言下便了,更无渐次。所谓不动足而登涅槃山者也。”
这段话的根本在于:凡所见色,皆是见心。心不自心,因色故有。
森罗万象的大千世界与自心就是这种体用合一的关系。如果体悟到这一点,当下顿悟,哪里还需要渐次修行呢!
自身以外的客观天地,此乃真相所在。然而于自身来讲,唯有主观之世界方为真切。自身未曾涉足其中的那个世界即便精彩纷呈,又与自身有何关联呢?
禅宗从来都不否定客观真相,而是说作为人,注定得不到客观真相,因为自始至终都在用“心”与世界交流。
这种与外界互动的方式注定得到的任何东西,都是自“心”的外化而已。你的真实世界实际上就是客观世界在自心之上的投影。
当你心情沉郁之际,目之所及皆呈“灰暗”之色,所接触之人与所处之事,你皆觉是在与自己“针锋相对”。
而当你心情愉悦之时,鸟啼之声仿若歌唱,小草随风摇曳恰似跳舞,身旁之人皆那般可亲,一切皆如此美妙。
客观世界本是相同的,然而于自心之中所呈现的却有了各异的“色彩”,故而“凡所见色,皆是自心”。“心”恰似那位画师,为你所处的世界着上了颜色。原本的世界诚然是“未染纤尘”的。
你认为这个世界亏待了你,这究竟该归咎于谁呢?外界本无优劣之分,就那般静置于此,对任何人皆无差别。“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不仁”恰是未曾着色之前的原初模样。
当下之所有,皆为自心所呈现,那么就好好地与自己的心交流一番吧!欲得自在,总归要直面自心,总归要与它达成和解,与它融为一体方可。
罢了,欲与自心打成一片,前提乃是要寻到它啊!但“心”究竟在何处呢?于是,人们开启了寻“心”之征程。求佛、修道、为学,儒释道三家之各自践行,莫非不都是为了回归自心吗?
然而,寻寻觅觅却总是错把妄心当真心,因为心本自“空寂”无法可得。所得之物皆不是心的本来面目,皆是虚幻的投影。
譬如镜子,永远难以映照自身,唯有于自身所成之像里,方可证实自身的存在。
“心”亦这般,其始终处于“用”之态,忙着为自身的世界添彩着色呢!一刻未曾停歇,又哪有闲暇来审视自身呢?
但知晓它就在这里,一刻也不曾离开过,否则又哪里当下之大千世界呢?它就在遍布当下的诸般事物之中:吟唱的小鸟,舞动的小草,周遭的人和事之间……
故而言“心不自心,因色故有”。心正在识别一切外在之世界,然令人遗憾的是,却难以识别自身。它只画自己以外的一切,无法给自己来个素描。
画师能把自己当作模特作画吗?实则此语甚易理解。譬如:自身可评价自身乎?商家能自行给自己好评乎?显而易见,断不能也!
即使自己给自己评价,无论是自夸还是自嘲、自贬,都是“虚妄”的,都是不实的。所谓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嘛!“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心不自心,其根源在于,它不离当下,亦不离自身,又如何显现自身呢?虽无法直面自心,然当下之一切,莫非因它而起?莫非皆由它描绘而成?
心虽不可直视,却于当下显现,故而言“心不自心,因色故有”。心,存于大千世界之内,无一不是心的显现,但它又不是其中任何一物。若要与自心浑然一体,那便融入当下的森罗万象之中,少了一刻一秒都不算、少了任务之一都不行。
庄子说的那句话很有意思: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这个“我”到底是说谁呢?
“凡所见色,皆是见心。心不自心,因色故有”,此乃禅宗精髓所在,已然把理体尽显。
“凡所见色,皆是见心”,此乃言“有”,相由心生,“三界唯心,万法唯识”。每个人之世界,皆为自心展现之下的主观世界,言之凿凿。
“心不自心,因色故有”,此为言“空”,心非任何一物,不可径直获取,然可间接呈现。一切向外之求索皆为有为,皆属徒劳,又模棱两可。
一切都在虚幻与真实之间,一说即不中了。但不要介怀,说不中没关系,不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心中有数就行。
“禅”的心性之说乃是辩证的,乃“空有”的辩证统一。实际上,何人能脱离对立统一的辩证范畴呢?儒释道三学,乃至相对论、矛盾论,皆于“易”的框架之下自成一派、各自有成。
无论何种形式,皆不妨碍各有所获,“一切贤圣,皆以无为法而有差别”!
最后附上一则马祖开示亮座主的公案:
亮座主颇讲经论,因参马祖。祖问:“见说座主大讲得经论,是否?”师曰:“不敢!”祖曰:“将甚么讲?”师曰:“将心讲。”祖曰:“心如工伎儿,意如和伎者,争解讲得!”
师抗声曰:“心既讲不得,虚空莫讲得么?”祖曰:“却是虚空讲得。”师不肯,便出。将下阶,祖召曰:“座主!”师回首。祖曰:“是甚么?”师豁然大悟。
虚空不“空”,不离当下。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
禅宗人物志:马祖道一(十一)心不自心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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