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上野居,三月十四。
一片黑云压在山岗上,小院里时而明亮时而晦暗,蜂群能够感受到天气变化也躁动不安,仿佛要抢在暴风雨来临前做好应对,只是它们的应对在大自然面前脆弱不堪...
蜂箱上面铺好了茅草,平日里既能遮阳又能防雨,这些人为提供的生存条件,比起山上的那些野蜂群优越很多,然而即便如此,成千上万只蜜蜂的蜂群也难免会有死伤。
不过,比起百余年前的灭顶之灾好多了。
1912年,一位清末秀才东渡日本。
33岁的张品南站在渡轮上,望着船尾的滚滚白浪陷入沉思,曾几何时,日本的遣唐使挤破脑袋涌进神州,唯有高僧鉴真甘愿前往日本传扬佛法(见秦岭一白.鉴真篇)。
时光荏苒,王朝更替,华夏血性随着唐朝的覆灭而衰退,一衣带水的日本也不再效仿观摩,甚至在明朝时期还纵容倭寇肆虐,直到西方列强炸开清朝的门户,他们不得不去日本学习先进经验。
声乐绘画、主义军事、甚至还有养蜂技术...
福建老家消失在地平线上,轮渡四周是一望无垠的海水,张品南下意识地握紧手中的书本,这是两本外国人编写的养蜂专著,一本是英国人写的《西国养蜂法》,一本是日本人写的《蜜蜂饲养法》。
早在十年之前,清政府就将养蜂列为高等农工商实业学堂的教学内容,各种报刊上介绍国外的近代养蜂技术文章,美国人朗斯特罗什发明的活框蜂箱,俨然已经成为世界主流养蜂的趋势。
东北黑蜂和新疆黑蜂源于沙俄,意大利蜂是欧洲的本土蜂种,物种随着人种的争斗而长途迁徙,不同之处在于人可以学习提升,然而受制于生态体系的物种只能拼斗。
当时,没有人意识到这个问题。
次年,张品南带着4群意蜂回国了。
他创办闽侯县养蜂试验场,毕生致力于活框养蜂技术的研究推广,与他齐名的无锡人华绎之,同样痴迷于借用欧美新法来饲养中蜂,可惜活框饲养中蜂的效果好像差强人意。
渐渐地,引进意蜂蜂王和蜂群成为主流,经由福建江浙传播到华北地区,在三十年代初期遍布全国,普及活框养蜂技术的专著相继出版,大大小小的意蜂蜂场犹如雨后春笋。
7群、300群、2000群...,大有星火燎原之势。
江浙养蜂公司建造7艘蜂船,以便于在长江下游地区转场放蜂,北平养蜂场不光培育售卖蜂王,此外还制造蜂具并出版养蜂刊物,大型蜂场发展成综合的经济实体,打通了科研生产销售的整套环节。
各地相继成立养蜂协会、研究会、专业学校,学习班、训练班、函授班此伏彼起,民国的大地上掀起一股养蜂热潮,黄子固成功仿制意蜂巢础机,在此基础上还发明了中蜂巢础机。
蜂业技术上升到新阶段,意蜂崛起的同时意味着中蜂衰落,物种争斗上被意蜂死死压制,经济效益层面也远远不如意蜂,天时以及人和的优势荡然无存,中蜂只能凭借着地利逃亡到山区。
战争是逐利的,生意也是逐利的。
外来蜂种暴涨导致供不应求,有些蜂场不惜喂糖分蜂谋求厚利,有些商人大肆进口转手赚取差价,从日本进口的蜂群从年300群涨到13万群,然而所有人没意识到水土不服的问题。
少数蜂群死在越冬环节上,大部分遭受美洲幼虫腐臭病的困扰,一个个蜂场关张导致华北养蜂协会解体,经过李俊、黄子固等人加强检验章程之后,略有恢复时却又赶上侵华战争爆发。
生灵涂炭,谁还顾得上中蜂和意蜂。
新中国成立时,我国的养蜂业濒临破产。
蜂产品作为出口创汇的重要物资,经过大力扶持到六十年代展露势头,出口总量占据世界蜂蜜的四分之一,除了蜂蜜以外还有花粉、蜂胶、王浆,只不过这些都是对意蜂而言。
此起彼伏,阴消阳长,中蜂的分布区域缩小百分之七十五,种群更是锐减百分之八十左右,它们曾是这片土地上最古老的主人,如今却要蜷缩在山区休养生息,广袤平原上很难见到它们的影子。
活框住不惯,喜欢造新巢,脾性暴躁却打不过意蜂...
相比技术规模化的意蜂,中蜂往往代表着原始落后,秦岭一白觉得土蜂的称谓更贴切,因为还是半野养最为适合它们,没有过多的先进手段去干扰,身小嘴短就采集些零星小花吧。
东西方在激烈碰撞中趋于平衡,土蜂和意蜂也在争斗中各守一方,进山经常会看到中蜂保护区,上面写有严禁意蜂进入的字样,这算是为它们保住最后一片家园,也是最为亲近古老自然的家园。
雨过天晴,霞光万丈,躁动不安的蜂群又恢复往常那般,它们飞出巢门奔向姹紫嫣红的花儿,我望着房檐桌子上的那些古文典籍,这片土地上流传千年的特属气息,赖以传承的精神家园又在哪里?
恍然间,感觉自己和土蜂挺像的。